第八章 大水

令人窒息的寒潮送来了明白如话的危险,超人的深沉潜藏在诡谲的雾海之中,下雪了,像天上抖下了无数白色尘土。坦荡的古金场敞开襟怀,静默地等待着覆盖、堆积。这是秋深以来的头一场大雪。雪飘无声,寒流凝滞在黄金台上,石窑里取暖做饭的火堆已不能改变人们缩头缩脑的姿势。而在通地坑内外,人们的活动被寒冷所牵制,纵然有火旺的心劲,也无法痛痛快快地干活。但工作不能停下,忍耐成了人们的第一需要。在这种情况下,张不三充分显示了他比别人更为坚韧的毅力。他迎受风雪吹打的时间比别人长,而且还要扮出一副乐呵呵的神情,还要时不时说出几句目空一切、傲视霜雪的笑话。张不三是忍耐的天才。

“黄连锅里煮人参,好不容易从苦水里熬到今天了,打野鸡也得等到三更。刺窝里摘花难下手,抓住了就非摘不可。”

他总是这样说,一贯忠诚于自己这个群体的宋进城响应着他,唱出了一首歌谣:

【跑马溜溜到山上,

拨开林梢打黑枪,

不打个兔儿你就别骑上。】

宋进城没完没了地唱着,人人也就把这支没羞没臊的歌挂在了口头上。不打不转的陀螺虽然一摇三晃地像要马上倒下,却还是在那里旋转不停。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危险闪电般逼临和希望之光的迅速出现,同样都是荒野的特点。当骄矜的命运猝不及防地捧来好消息时,张不三正端着一碗饭,烦闷地不想下咽。

“见了!见了!”

他愣怔着,随即撂下碗筷,跳起来一把撕住窜出坑沿后疯跑而来的宋进城:“见啥了?”

“青石!整整三块,上面还有斧头劈出来的印子哩。”

张不三扭身就跑,恨不得一蹦子跳到坑底,但几分钟后,当那三块青石赫然撞入眼帘时,他却连摸一摸的勇气也没有了。三块青石明净溜光,方方正正,呈品字形摆置。每块青石确有斑斑斧痕,大概是先人们挖掘时留下的痕迹。他望了好久,才趴倒在石面上,仔细琢磨。石块中间的罅隙只有一寸宽,任他怎样脸斜头歪地窥觅,也无法看到哪怕一滴金光。石满堂横过镐头来要撬,却被他激动地挡住了:

“你上去,告诉宋进城,点上祭火,越旺越好。”

这是规矩:在接近胜利的最后一刻,不管你信神还是忌神,这堆火是非点不可的。并且要让火焰窜上半空,青烟漫近云彩。红火,隆盛,吉利,兴奋,激情的袒露,淘金人的豪迈,胜利者的炫耀,疲累者的舒展,统统都包容在这火焰之中了。唐古特人这样做过,乌兰哈达王爷这样做过,他张不三也要这样做,而且一定要在火势上超过他的所有先行者。

一个小时过去了,当张不三得知祭火已在台顶升起,坑面上的所有围子人都拜过了天地神明祖灵鬼魅后,才开始端起笨重的橇杠,满怀虔敬地撬那三块青石。金疙瘩就在青石中间,如果不是青石太厚重,恐怕早就被先人们捧走了。他感到侥幸,甚至以为,如果要埋怨青石的沉重稳实的话,简直就是一种罪过。品字中间的缝隙在他的努力下渐渐张大了,一股冷气冒出,好像青石下面就是地府的殿堂,神秘莫测。他揩着汗喘气,打发人上去再拿两根橇杠,再叫几个人下来。可是,过了一会,来到坑底的却是一阵阵撕裂嗓门的吼叫:

“大水下来了!大水下来了!”。

这声音如同石头落井,轰然一声砸在张不三铁硬的脑袋瓜上,又四散开去,顺坑壁纷纷跌落。之后张不三就听到了一阵隆隆声,好像整个黄金台在滚动。他赶紧拽过垂吊的绳子,拴在了自己身上。

真该感谢那提前打起来的围堰,不然,张不三和坑底的人就恐怕再也不会有出头露面的机会了。

水势浩大,沿着那道天造地设的沟壑,从积灵河上游滚滚而来,一浪一浪地翻卷着,又倏然滞留在围堰前面,聚攒着一次比一次伟壮猛烈的力量,呼哧呼哧地推搡着面前的阻拦物。原先的围堰显然经不起这种天水地流的拍击冲撞。张不三奔前奔后地吆喝着,招呼所有人都来到围堰上,排成两队,传递从黄金台上搬下来的土石。围堰和水面一起增高着,在黯夜来临之前,水终于小了。黄金台的坡面上顿时平静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人的极度疲倦和对神灵福佑生灵的感激。有人哭了,接着便是许多双泪眼的呼应。包括一向乐观的宋进城,也和石满堂相对着啜泣起来。张不三骂骂咧咧嘲笑着他们的泪水,自己的眼窝也禁不住潮气泛滥了。他赶紧用袖子揉揉,让大家撤回石窑,准备饱吃一顿后,带几个壮实汉子连夜撬开青石。青石一见,大水就来。如今水被堵住了,但堵不住人们的欲望。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谷仓人的偷袭。在这个时候,偷袭是最容易发生的,而且一定会异常残忍和暴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