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停止生长时

尖头嘴的火坤家有两子一女,大倪子叫毛倌,细倪子叫毛头,丫头叫彩凤。毛倌精瘦的一个人,有一段时间在夏家坝头的砖瓦厂上班,那已经是十多年前,毛倌当时还是一个小年轻。在砖瓦厂,他认识了五家墩的玉英。玉英虽是一个姑娘家,个子高,骨架大,身板硬,手大脚大,比很多男人还要能干,挣的钱也多,一直是她家里的顶梁柱。毛倌和彩凤互生好感,经过媒人的穿针引线,找人看好日子,男方奉上彩礼,敲锣打鼓就把婚给结了。

对于这桩婚事,男方家是满意透顶的,女方家略有遗憾,都是因为玉英太能干了,她下面的弟妹还小,她的父母本来还指望她能为家里再做两年生活。婚后不久,双方家长的心情就像骑跷跷板一样,很快颠倒过来了。火坤老倌老嬷开始失望起来,玉英父母反倒是喜出望外,他们家女儿不仅没像水一样泼出去,还顺带回来一个倪子,比亲倪子还要亲。都说,女婿抵半子,毛倌这个女婿,何止是半子,简直是全子,一门心思把丈人家当自己家了。

自己的儿子帮别人家养了,火坤老嬷首先沉不住气,免不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东说媳妇不懂事,西骂儿子不孝顺。那是因为,玉英下面有弟妹,毛倌下面也有弟妹,现在火坤老嬷觉得,毛倌眼里只有小舅子小阿姨,自己的弟妹倒不待见了。一碗水端不平,难怪老娘心里窝着一捧火,急得要跳手跳脚。

老娘跳脚归跳脚,毛倌还是我行我素,觉得老娘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索性当看不见听不见。五家墩和尖头嘴位于夏家坝两头,只是五家墩离夏家坝更近,有时候厂里事多人忙,夫妻俩干脆就住在了娘家,十天半月也不朝家门一次。难得回来一趟,灶头餐桌上都落了一层灰。夫妻两个忙着大扫除,火坤老嬤挤在旁边看,少不得风言冷语,说什么“家不比旅馆”之类的话。

讲到玉英,真是没得说的,能干就不谈了,心眼脾气也好,横竖挑不出什么刺来。阿婆有心说出来的话,她作为听者尽量做到无意。逢到十足难听的话,都不像是做阿婆的人对做媳妇的人说的,她也鼻头一捏,左边耳朵钻进去,右边耳朵放出来,就有这分度量和涵养。毛倌对她下边的弟妹好,她都反过来用心对待毛头和彩凤。因此上,除了火坤老嬷咸有咸气,淡有淡气,积了满满一泡肚饱气,村上没有一个人不说玉英好的,都说火坤祖上积福,才寻到这么好的媳妇。

玉英对毛倌也是真心疼爱。玉英壮实,毛倌瘦小,夫妻俩走在一处,经常有人开玩笑,觉得玉英像一个菜团子,毛倌就像里面的包芯,可以包在里面。夫妻两个上下班,都是玉英骑脚踏车来回带毛倌。逢到夜来加班,暗星夜里看不见,也都是玉英举着火把在前面走,毛倌像个孩子似的跟在后面。

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玉英怀孕生子,陡然起了变化。这种变化突如其来,当事人根本来不及做好准备,外人旁观也难免心里头难过。

也许是怀孕的时候吃了力(直到临盆前,玉英还一直在砖瓦厂工作),也许是别的什么不好的原因,玉英的头生子喜庆是一个讨债鬼。开始还看不出来,只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比如说表情,小喜庆的面孔好像一直是皱着的,盛开不来笑或者哭;比如说动作,手指是抓不住东西的,脚尖也不会乱踢,好像浑身一两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讲话走路了。抱在臂弯横在膝头,小喜庆的身子是能感觉到在长的,但就像是一团面粉在发酵,放在地上怎么也立不起来。

等到周岁过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喜庆是养不起了。喜庆还不会冒话,只会在嘴边两角嘟出点唾沫泡泡。喜庆也不会走路,不用说走路,连坐起都不会,只会躺着,躺在箩窠里,躺在床上,躺在他母亲玉英的臂弯里。

本来是一个孙子伢,火坤老嬷是交关高兴的。长子长孙,传宗接代,开始的几个月她也是宠得不得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随便一个村人抱着,她都等不及地抱回过去。等到发现孙子不好了,不仅有可能养不大,也没有必要养大,她心里就生出了嫌弃,连抱都不肯抱了,开口闭口就是“那个鬼东西”。

玉英为此不知道落了多少行眼泪。喜庆再怎么着,也都是自己身体里掉出来的肉。把孩子扔在马桶里闷死,挖个塘泊一埋了之,这样的事情不要说是去做,就是肚里想想也让她受不了。她的心要是有她阿婆一半硬,倒是可以省了无数麻烦,可她的心又如何硬得起来。看着孩子像青鱼那样往横里长,而不是像树一样往高处长,她夜来睡不着,总是要掉斤把眼泪。

阿婆的心有多硬呢?她先是极力主张要把这个“鬼东西”弄死,再重新生个孩子;玉英不同意,她就把娘儿俩都看成怪胎,走路都要绕开三个麦垄,再也不跟玉英讲话,有什么事宁可找人渡话;喜庆断奶后,本来她是答应照顾喜庆的,现在也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