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兄弟(第2/8页)

然而,对于向前进来说,他小时候最大的困惑,或者他最大的印象是,他不明白大人们口里说的“城里人、镇上人、乡下人”的区别。在他眼里,周禹固然是镇,他家离镇中心也就几百米,但他家的地址却是周禹镇下角坝头村。

周禹镇和下角坝头村,有区别,又没有区别。

区别在于,镇政府、派出所、镇卫生院、镇新华书店、文化宫、药店、电影院、百货公司、种子公司、粮油站、茧子公司,茶馆,包括公交车站,都在周禹镇上。这是作为镇的表象和光荣。其实所谓的周禹镇不过是一条街,有很多像下角坝头村一样的村聚集在周禹镇的周围,但它们不是核心,最多是外延。广义的周禹镇是一个地理概念,以区别于镇周围更为遥远和零星散布的自然村;狭义的周禹镇是很严肃地和村相对的,就好像农业户口和城镇户口一样,几乎无法逾矩。

没有区别说的是,随着小镇经济生活的发展,所谓的镇村必然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就好像一个地级市把一个县级市并为自己的一个区。就像在1997年前后,北京还有北京、房山、通县的区别(主要在户口上),现在却统统称为北京,户口都统一了。

周禹镇伴随着向前进向上进兄弟俩的成长,几乎不为人察觉地发生着缓慢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却是坚定而深刻的,蓦然回首间,旗帜鲜明,天翻地覆慨而慷。

在向前进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街上面(也就是所谓的周禹镇)多了好几家录像厅,外面悬挂着音响,一整条街上响的就是武侠、枪战的声音。有的门后挂着厚厚的布帘,什么声音和光线都不会漏出来,那是在放映三级片。另外,还出现了好几家看上去有点档次的餐馆。

在向前进上初中的时候,变化更为明显,因为周禹镇出了一个能人,叫王金宝,他开了一个汽车配件厂,一开始还是一间手掌大的作坊,几年工夫地盘就比周禹镇小学还要大。现在,占地好几百亩,里面的办公大楼比镇政府还要气派。后来,王金宝干脆在厂房旁边买了一块地皮,做起了房地产,开发了一个叫“幸福居”的楼盘,有好几排六层高的商品房,把房子卖给厂里的工人,以及想要搬到镇里来住的乡下人。

在幸福居很快就出现了一条新街,不仅很多标志性的建筑移到了新街,而且通往市里的公路干脆改道,不走老街,改走新街了。这样一来,老街就渐渐衰败了。虽然百货公司还在勉力支撑,但是已经奄奄一息,因为在新街开了一家超市,东西既齐全又便宜,而且超市老板很会做生意,买东西超过两百元的老乡,不管多远,他都会让伙计开车送过去。

不过,就孩童的视角来看,地域性是一种天然的优势,他们就像与生俱来般懂得利用这一点。比如说,向前进有一个同学,他叫钱多多,父亲是药店的经理,母亲是卫生院的医生。他就以镇上人自居,不仅看不起偏远的像阴山村、朱皋村的同学,连住在下角坝头村的向前进也看不起,动不动就喊向前进为“坝头上的”。即使住在下角坝头村的向前进,就住在离学校几步路的地方,而钱多多每次都要因为上学迟到罚站,也无济于事。

如果说农田(向前进家早已经不种地了)留给向前进的感觉是,春天是翻晒的泥土、青青的麦苗;夏天是黄灿灿的油菜花,以及菜地田垄上点种的蚕豆花;秋天是起伏的稻浪、肃穆的旷野;冬天是冷铁般的土地,霜冻和枯草,以及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但由于在向前进很小的时候,家里已经脱产,他没有机会接触最基本的农活,比如说插秧、揉菜子、割稻和捆稻把等。

当向前进的很多同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向前进有他自己的打发时间的方式,那就是逛街。其实说是逛街,也真没什么可逛的,那条街(当时还没有新街)也就这么长,店面也就十来个,从街头走到街尾,也就几分钟时间,每个店都进去转一转,最多也就花上十来分钟时间。就像《绞刑架下的报告》中说的,“从东往西是一百二十步,从西往东是一百二十步”。

向前进就这么来回溜达,很快就跟这些成人都混熟了。别人会跟他打招呼,“老大(他在家里排行老大)又来逛街啦”。他也不说话,往往憨厚地一笑,就这么飘过去了。套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其潜台词就是这句:“您忙您的,我只是来打酱油的。”

向前进在街上打了好几年的酱油,街上的一些人事渐渐沉积在心,了然于胸了。特别是几年后他师范学校毕业,又回到小学里教书,偶尔上老街走一趟(这时新街已经取代老街了),那些还停留在原地的店主们,依旧跟他打招呼,不过称呼已经发生变化,“向老师又来逛街啦”。向前进恍惚回到小时候,又联想到自己师范学校专科毕业,成绩优秀,竟然因为一时糊涂,签下了所谓的“培训意向书”,本来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结果还是回到了家乡的小学,难免意绪消沉,勉强打个招呼,加快脚步,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