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第2/28页)

你还告诉她:“罗玉玉,怪不怪?我打死也不敢的,竟把木乃伊穿了个透心凉!”

她说:“下回不再给你借推理小说了!”

你从实验室里出来,这回你自己锁门了,她不在了。

也怪,你有一种错觉,不会把罗玉玉也锁在屋里吧?她是个有着奇怪洁癖的女人,总是不停地洗这洗那,包括洗她自己,好象跌进过茅坑似的。你又回身把门打开,屋里空空如也。你骂自己神经病,她这会儿在医院里躺着,你都去探视过了。

“你真傻,做出这种事,如果为我,实在不值得!”

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泛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真是好天气。有股野青蒿的香味,京白梨的甜味和老乡烧树叶的烟味,这是一种想活的天气,决不是想死的天气,她干吗要玩这自杀的游戏呢?

你心里埋怨她,招呼不打一声,哪怕一点暗示也好?昨天还跟她说过,这么好的秋天,城里人都往城外来,我干吗非往城里去呢?

如果说北京的秋天最好,那么北京秋天最好的地方,是霜叶红了的香山。

但是不一定有人知道,过了八大处,再往山里走,当红叶渐渐的少,黄叶渐渐的多,当人烟渐渐的少,林木渐渐的多,然后才能感觉到只有在这里,可以领略到毫不矫揉造作的大自然实实在在的秋光。

你们的研究所,就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尽管风景甚佳,多数人并不安心,变着法儿要求调离。十年前,二十年前,你也是如火如荼地想把自己弄回城里去的。

现在你悟了,哪里都一个德性。除了离城太远以外,你说你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就你随和!”罗玉玉说。

你回答她:“我没脾气。”

没脾气也就没烦恼,凡人吗,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

一份宗教机关办的《醒世报》上,在不重要的位置上,刊登一则启事。

“俄勒冈州的切莫玛格丽特女士,已被本笃派修道院除名,特此周知!”下面是这个并不很大,也不出名的修道院的院长签名。

神职人员的手书,还是旧式的花体字母,很花哨,很华丽。

玛格丽特嬷嬷不认为她曾盗窃了教堂里的圣器,那只十七世纪的装圣水的银杯,是上帝对她的赐福。

她没有看到这张报,老实讲,谁也没有看到过这张报。甚至办这份宗教宣传品的神父们,也不会再看一眼的。无非,给碎纸机增加些麻烦而已。

俄勒冈州有句谚语,有什么人会把驴子踢过的石头,当一回事呢?

每个周末,在远郊区的这个研究所,便洋溢着一种捉摸不着的特殊气氛。说是轻松的情绪也好,说是雀跃的心态也好,甚至象你说的,这一天整个大院内,流行着一种近似躁狂型的轻度精神病也好,反正,有点与性有关的激情或是兴奋,大概是真的。

连大院里养的狗,也屁颠屁颠地跟着瞎激动。

这一天的下午四点钟,非常准时,所里的两辆交通车把家住城里的人,送回到城里去过礼拜天。然后,礼拜一的早晨九点,基本上也是非常准时地,再把回家大泄元气,而昏昏欲睡的人拉来远郊的这个研究所上班。

一年共有五十二次,外加国家规定的节假日。于是,每年,对!这个研究所的人和狗,总共约计有五十九次或六十次,卷进这样的激动漩涡里。

老兄也曾很盼望过每周一次的亢奋,说真的,人,活着,不容易。能抓住一点快乐,你就不要放过。那时,妻子是妻子,现在,又是,又不是了。

所以,周末回家对你来说,已不是那么急不可耐了。

但你说,人的满足是建筑在不满足的基础上的,五天半以后才有这一天,当然是不满足的。不过,假如连这一天也没有呢?想到这里,人是很贱骨头的,因此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工!”

“来了来了!”

“林森中,你磨磨蹭蹭什么?”

“这不来了么!”

满院子的狗,公家养的,住户养的,院外老乡养的,恐怕还有一些是野狗,压根没人养的流浪狗,蹿来蹿去,走路都嫌拌腿碍事。大院里的工程师是有数的,狗可就没数了,而且有愈来愈多之势,真可怕。这一天,也就是这一天,大家都变得不是自己了,走起路来,两腿打飘,狗也有“人来疯”的毛病,跟着凑热闹。

这一天,至少是今天,独你例外,她差点跟你永别,太玄了,幸亏抢救及时。

“你怎么啦?老林!”

“我怎么也没有怎么呀!”你打了个马虎眼,大家也明白,就这么一回事。

日子不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的吗?总的来说,又能怎么样呢?你回想起你刚分配到这个研究所的五十年代,那时京西还有拉煤的骆驼,如今已经绝迹了。那些沉默的牲口,在长途跋涉中,只管往前走就是了。这一步和那一步,对它来说,有些什么区别呢?人也同样,在这样一条平平常常的路上,又会产生什么惊奇呢?连“啊呀”一声也不会叫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