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第2/14页)

他上了汽车,听那汽车引擎在力竭声嘶地哼哧着。

这辆老道奇改装的长途汽车,伊汝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部汽车上年岁了,又是爬坡,伊汝无需目测,就凭自己坐着时的仰角度,坡度不会小于千分之二十,够这位开车的女司机忙活的。这部老爷车象得了气管炎似的,时不时干咳两声。他知道,准是缸体有点什么故障;再说,化油器也不怎么干净了。不过,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司机,倒是有股生龙活虎的劲头,那段扑扑的头发,那裹在脖子上的羊肚毛巾,那被太阳和汗水渍的褪色花布褂子,使他想起什么,又睁开眼定睛看她的背影。她没有那种职业女司机戴着墨镜洒脱高傲的神态,更多的象一个农村姑娘;也许刚拿到一张拖拉机的驾驶执照,看她那架势,也好象开“东方红”或者“铁牛55”似的。但是她那密实的,一剪子铰不透的黑发,她那宽阔的骨架,那圆润丰满的肩膀,使他想起了一个在脑海里从未淡薄过的影子,那是他记忆里最美的一页,也是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是多么有意义的羊角垴的妞妞啊!

伊汝是为她来的么?也许是,但不完全是,那确实是他心头一笔沉重的负担。现在,他总算明确了这次风尘仆仆的旅行,要寻找的那些失去的东西里面,就有一个羊角垴的妞妞。这时,车窗外,莲花池的主峰,象记忆里那个文静深情的山村少女,拂去了云翳,投进了眼帘。如同那天正式接到组织的通知,重新回到党的怀抱里一样,看到这座主峰,他觉得到了家似的。但谁知妞妞相隔二十二年以后,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呢?然而,伊汝是那种特别重感情的人--这是他的致命伤呵!要是不去感激这个救过他命、给过他真正爱情的妞妞,那就不是他伊汝了。也许,这会给她带来难堪、带来烦恼,妞妞肯定是一位儿女成行的妈妈了;这是一路上他感到后悔的、责备自己冒失唐突的地方。但是那莲花池的主峰在朝他招手,他认为自己回来对了,不仅仅有妞妞,还有把他当亲儿子掩护过的郭大娘,还有羊角垴那些看着他这个小八路长大的乡亲们。是的,爱是多种多样的,有妞妞的爱,有郭大娘的爱,也有人民群众对于八路军、共产党的爱。他就是为了寻找那些失去的爱才回来的。他又来到跟着那位弼马温部长在这儿打游击、搞土改、建政权的羊角垴来了。

“妞妞,你还记得那个背马枪的小八路吗?”

他在心里问着,长途汽车哼哼唧唧地、催人欲睡地朝莲花池公社爬上去。

伊汝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从柴达木回到这座城市里来。

他站在那座久违了的灰色建筑物前面,望了一眼由于城市大气污染颜色变得更灰的大楼,快步走上台阶,隔了二十二年,又一次推开那扇玻璃门。他还是当年走出这扇门时的老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那么整洁,但玻璃门映出一对亲切善良的眼睛、那讨人喜欢的光芒,在柴达木,甚至语言不通的藏胞也都肯在火塘旁边给他腾个座。他微笑着,打量着楼里的每一个人,显然想找几张熟悉的面孔。他推开几扇门,遗憾,除了那种仿佛冰镇过的声音“你找谁”之外,就是一对对白多黑少的眼睛。

他上楼,到他原来的编辑室,没有叫他扑空,果然发现几张熟满面孔。伊汝也纳闷,难道身上带有隐身草?一个大活人站在门口,竟谁都不理会。只有他早先坐过的办公桌上,现在坐着的女同志,在惊愕地瞧着。那进口金架眼镜,几乎遮住她脸部的三分之一,他辨别不出来是谁。但那打量人的神气,叫他惶惑不安,不禁要喊出声来:不对!同志们。五十年代毕部长大声疾呼过:“报社弄成衙门,就听不到人民的声音啦!对待群众,应该象在老区那样,一个炕头滚着,亲密无间……”伊汝望着这位张着嘴唇象英语字母“O”似的女性,心里想:“干嘛那样使劲瞪着,同志,我不会吃你的,也不会偷你的钱包!”

人们总是存在着一种世俗的偏见,认为既然是个落魄的人嘛,必然是狼狈的,但想不到却是一个几乎原封不动的伊汝站在眼前。连第四纪冰川都在黄山留下擦痕,好象漫长的二十年,却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似的。所以大家一时怔住了,尤其那位女同志。

“伊汝,是你!”终于有人激动地叫出声来。

“不错,是我,‘冰冻三尺’!”

许多人笑了,对于‘冰冻三尺’这个外号,不仅老同事,甚至没见过他的人也听说过。据说--干嘛据说,实际也是如此,伊汝十六七岁,个子还不及马枪高的时候,就在边区的《晋察冀日报》上发表战地通讯。五十年代,他是报社的台柱。那些年,他的足迹遍及全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项目,国家工业建设头一批新兴企业,都被他那支流泻出热情的金星钢笔,鼓动人心地描写过。甚至还去过朝鲜,和世界著名的战地记者贝却敌一起,采访过板门店的和平谈判。所以那些年轻的同行,不由得怀着些好感、惋惜和同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一点敬意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