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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樵忙说:“求之不得!大作家写大画家,珠联璧合。”

孙离反复看着高宇的字,又突然大笑起来。

高宇就说:“你肯定想到什么坏话了。”

孙离说:“我家乡的话,秃读作偷,就成孤灯偷人了。高宇兄,昨晚到了先不通报,必有女崇拜者陪你吧?”

高宇在孙离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说:“我头一回见李社长,留我一点面子行吗?”

孙离笑道:“我说句正经话,高宇兄远未到巅峰期,李樵好好藏着他的画吧。”

高宇白了孙离一眼,就:“我到癫疯期,就是梵高了。”

谈笑着下了楼,李樵执意自己回去,孙离就送高宇回酒店。孙离同高宇一起,说的尽是玩笑话。

送罢高宇,孙离回到家里,通宵就把《恍惚》读完了。第二天睡到九点多起床,他洗了一把脸,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就急着写文章。高宇的文字胜出很多作家,孙离又极喜欢他的画。不消个把小时,一篇小文章就写好了。孙离知道报纸的文章,写长了也要被腰斩的,字数把握得恰到好处。文章的题目就叫《孤灯秃人》,几天后就在《新日早报》发出来了,又配了高宇的几张画。

吾友高宇,无字无号,湘西土家人。其大写意之竹石花鸟,烟波水云,或高古清劲,或天真简远,横涂纵抹,骨拙姿媚,皆能着墨传神,元气淋漓。其诗、书、文,亦别有章法,气韵高逸。今有高宇君新书《恍惚》一册在手,以文诠画,以画印文,两彰其美,令人耳目一新。

自古文人多能画,能画者必多能诗文。诗、文、书、画,四美并俱者不乏其人。两宋苏、黄、米、蔡,元朝赵孟、倪瓒,书家,画家,诗人,文人,淹博融贯,格局宏大。明徐青藤以画行世,郑板桥甘为“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恨不生前三百年,为其磨墨理纸”。徐青藤自己却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盖画而诗,诗而文,文而书,本自一源,皆为写心。正如苏东坡言:“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
高宇君乃世间一畸零人矣!一条湘西汉子,血性郁烈,古道热肠,交友不就利,亦不避害,颇有一股侠气。爱他书画的人多,求而得之,则视若珍宝,求不得,则嗒然若失。故此相交满天下,平日出行,大多呼朋引伴,前呼后拥,颇不寂寞。他亦不乏知心莫逆,心胆之交,可抵足眠,可联床谈。然其畸零何也?某个夏夜,高宇君独处旅次,更深露重,流萤过窗,顿觉天地寂寥,遂大书四字:孤灯秃人。读这四字,我无端地想起傅山先生两句诗: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世人从傅青主诗里读出的是其亡国之痛,三百年后的高宇君所痛者何?大抵古今之艺术家都有一股痴气,这痴气皆因有一颗赤子之心。赤子之心者,真心也。唯真,故有深情,世间一花一木,一猫一狗,大则天地日月,小则蝼蚁蜉蝣,皆是情之所在,一往辄深。深情,亦多情;多情,便不忍;不忍,必多伤痛。多伤痛而执迷不悔,世人便多不解,多笑骂。笑骂不解,虽可由人,虽能不屑,心中却仍觉得孤独凄惶。于是乎,众声喧哗,灯红酒绿之际,仍踽踽畸零人也。此非高宇君哉?
《恍惚》以文配画,凡一百一十八篇,发畸零喟叹者多也。《蟹耕于田》一篇,从友人赠送的菊花石砚造型说起,说自己是一只“耕田蟹”,受了许多非议白眼,却仍得为着砚田里的谷粮辛勤地耕田。《光焰明灭》一篇,写夜读贾平凹,陪着贾平凹好好地哭了一场,又感慨金冬心“国香零落抱香愁”的身世,岂不是借他人酒杯而浇自己块垒。此文配的是一幅兰竹图,题识曰:“临风怯有声,向月影更寒。同是湘江种,相对何眷眷”,用意便很明白。《酒囊》一篇,写自己画过一张葫芦,腹空柄长,不成大器,权可给闲人做酒囊。“怕坐黄昏,这会黄昏独坐,不知怎么就想起这张画了,心里难受着呢。”《礼拜一的画和话》一篇,画石榴,一枝,一实。枝涩结,石榴饱沉欲坠。其文道:“我天天都在末字的谐音或同义字——莫、漠、寞、陌里熬受着,便愈发觉得世界与我是疏陌了,隔阂了,我像是踟蹰在穹庐的边际,焦躁着,又茫然着。”《荷影》一篇,说自己是“自卑之人,多寡于言而怯于行,拙于外而敏于心”,这样的人,在这样浮躁冷漠的世界里,自然会有时候凌晨三点犹辗转反侧,“自顾四壁,唯剩予与一灯影耳”。高宇君自言一直喜欢李商隐、黄仲则、苏曼殊诗,口诵心默,多次录写。此皆才气纵横深情多情之人,亦皆伤痛畸零之人。高宇君人品道德可称君子侠客,书画文章亦已大成气候,快心适志之时,也许别有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