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3页)

校车上的同事大多认识,也有不认识的。喜子跟同事打过招呼,坐下来慢慢地喝酸奶。同事们在校车上聊天,每天聊的都是房子和孩子。喜子从不插话,也不会专心去听。她留意窗外的风景,雨中的树叶油亮亮的。

有位老师反复说到自己在美国读书的儿子,喜子不免也想到自己的儿子亦赤。亦赤上高二了,已在学校寄宿。亦赤每个周末回来住两晚,耳朵上时刻戴着随身听摇头晃脑,同她说不上几句话。老师说她儿子的英语很好,可喜子感觉他汉语只会两个词:知道。好呢!

喜子下了校车,撑开一把黑白细格雨伞,一边和同行的老师搭讪,一边往图书馆走。图书馆在学校中央靠后位置,两幢高大的楼房展开来像一本翻开的书,也像一双舒展的翅膀。图书馆正大门前有三十二级宽大的大理石台阶,前面是一个圆形广场。喜子穿过广场,听着雨滴击打在伞上的“噗噗”声,心情很是愉快。

上图书馆阶梯时,喜子不留神脚下一滑,左脚往外一撇,哎哟一声跪倒在地上。喜子怕人笑话,正要挣扎着站起来,突然有人一手接过她的雨伞,一手用力把她扶了起来。

喜子抬起头,看到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藏在一副黑眼镜后面,眼睛里黑白分明。他是刚调到图书馆来的谢湘安,他的名字和晋朝名士谢安只一字之差,很容易记。谢湘安本是学校信息技术学院的计算机博士,不久前调到图书馆的数字图书馆部。

喜子连声说:“谢谢,谢谢!”心里却有些懊恼,太狼狈了。她人还没站稳,就想挣开谢湘安的手,用力抽了一下手却抽不回来。谢湘安牢牢搀着她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既能扶着她站稳,又没把她的手臂捏痛。她只好让谢湘安扶着。她左脚踝关节针刺般地痛,没人扶也走不了。

同事们看着,开玩笑说:“谢老师真绅士!”

谢湘安朝他们笑笑,替喜子撑着伞,扶着她说:“朱馆长,你今天穿了一双漂亮鞋。”

喜子脸红了。谢湘安是说她今天鞋没穿对,雨天湿滑,容易摔跤。她自己也觉得今天莫名其妙,下着雨却穿了一双细高跟鞋。她哪怕就在平日,穿高跟鞋的时候也不多。她尤其不爱穿金属鞋跟的鞋,踩在地上笃笃笃地响,听起来就像钉钉子的声音,感觉心里凉凉的,一阵一阵的发紧。她大多穿软底平跟鞋,或是橡胶底的粗跟鞋。

喜子忍着痛走了几步,可以勉强走路了,就停下来对谢湘安说:“谢谢你湘安,不痛了。”

谢湘安放开喜子的胳膊,伞也递给她,微微一笑说:“朱馆长,你小心点。”

喜子的办公室很宽大,进门左边靠墙有一排图书资料柜,墙角有一组黑皮沙发,沙发边立着一个饮水机。右边墙上挂有一联,意思和字都很一般。因为是老馆长留下来的,她就照旧挂着。喜子本来处事谨慎,她做馆长快六年了,办公室仍是老样子。她只在文件柜靠里的侧面安了一面穿衣镜,进门出门都习惯站在镜前照一照。

喜子掩上门,坐在沙发上,脱下左脚的鞋,把脚抬到沙发上细看。左脚踝处虽有些隐痛,却并没有红肿,应该不会有事。她的左脚本来就有旧伤。喜子是乡下孩子,小时候免不了有些野。小学二年级时爬树,从树上摔了下来,左脚受了伤。她跛着脚走了半个月,左脚才没有痛。不过后来摔跤总容易伤左脚,平时左脚单立也有些不适。

喜子看着自己的脚踝,眼前浮现的却是谢湘安的笑脸,她自己也忍不住微微地笑。谢湘安今天也穿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和她穿的衣服一样。她突然想起辛弃疾的词句: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

喜子平时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听人说起某位未谋面的谢姓男子,她猜想那必定是位英俊潇洒的少年;而说起某个没见过的姓彭的男人,她就会联想起一位白髯飘逸的老寿星。她这想法有些莫名其妙。

谢湘安真是位衣冠磊落的谢家子弟呢!喜子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动了一下。她儿子亦赤今年十六岁,谢湘安三十岁,她自己四十岁了。谢湘安是同济大学的博士生,又去美国留过学,研究认知与智能信息处理,原是信息技术学院的助理讲师。喜子上任后建起了数字图书馆部,太需要计算机方面的人才,学校就把谢湘安调了过来。

喜子处理了一些杂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了。中午快下班时,听到有人敲门,喜子忙说:“请进。”

谢湘安推开门进来,头发湿漉漉的,一定是刚淋了雨回来。喜子说:“你头发湿了,我那里有条干毛巾,擦擦吧。”

谢湘安摸摸头,像小狗淋湿后抖毛一样,头左右甩了几下,微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朱馆长脚还痛吗?午饭要不要我给你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