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喜子做图书馆长那年三十七岁,苍市师大从未有过这么年轻的图书馆馆长。那个冬天,一个叫刀郎的歌手红了。刀郎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人们走在大街上随处可听到他的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

那一年,苍市的冬天很暖和,没有下雪。

女人们喜欢暖冬,有更多机会穿裙子。孙离见老婆每天穿裙子出门,便说:“喜子,冬天了啊!”

喜子说:“你不觉得这像春天吗?”

孙离就说:“暖冬并不好,灾年要来了。俗话说,瑞雪兆丰年。”

喜子也是乡下人,却没有孙离那么重的乡村情结。她也不懂农事,不知道暖冬坏在哪里。她凡事不太往深沉处想。孙离有作家的职业毛病,动不动就见微知著,以小见大。喜子习惯了孙离的深沉,遇着男人皱着眉头说事,她只轻松地笑笑而已。

亦赤的老师都说,孙离这个儿子是神童。他课堂上并不怎么用心,考试成绩却总是前几名。老师又怀疑亦赤有多动症,他下课时简直飞檐走壁,一年四季手里抱着个篮球,没事就把篮球顶在手尖上转。

有天,语文老师走进教室上课,见亦赤站在课桌上玩球。他把球顶在头上,身子慢慢往后倒,球就顺着他的额头、鼻梁、下巴往下滑,停在了胸脯上;又从胸脯滑到左手臂上、滑到右手臂上。同学们都屏住呼吸,看他的表演。

老师也看得发呆。突然听到隔壁教室的读书声,老师才拍拍教鞭,喊道:“孙亦赤,耍什么猴子把戏!”

亦赤从课桌上跳下来,坐到座位上去,球仍夹在双膝间。

有一回,高年级同学打篮球,亦赤站在旁边看热闹。他冷不防冲进赛场,抢下一个球就投进篮筐里。比他大的同学追着他要打人,他跑起来比猴子还快。

喜子很想上讲台,可她调来的时候正好图书馆缺人。校长许诺她先在图书馆干几年,过几年调到文学院去。喜子先在图书馆的信息咨询部,后来调到馆藏部。两年后,她竞聘副馆长岗位,聘上了。又三年,升任图书馆馆长。

这一年,孙离家买了新房子,四室两厅的。孙离执意要给窗户安上防盗窗,喜子忙摇头:“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怕他爬窗户?”

孙离说:“还是装上防盗窗吧。”

喜子望望屋外的梧桐树,又趴在窗口看看楼下,说:“怕贼?你是老待在家里的,哪天有个贼爬到梧桐树上,看见一个男人,面色又不善,他会吓得掉下去!”

喜子得意自己的幽默,望着孙离笑笑。喜子不是个太幽默的人,她今天手里捏着新房钥匙,说不出的高兴。

孙离抓着自己的头发,说:“还是装上防盗窗吧!”

喜子皱了眉头:“我最讨厌防盗窗,太败坏格调了。”

孙离仍抓着自己头发,咬咬牙说:“我怕自己跳楼!”

喜子只得依着孙离,房子装上了防盗窗。这个时候,她上讲台教书的想法早已淡了。喜子话不多,只埋头做事,若需要和外面打交道,她也收放自如。同事们都觉得她稳重,似乎还有些神秘感。她天天在图书馆忙着,却不停地发表论文。她的论文有图书馆管理方面的,更多的仍是自己专业范围的。她的硕士研究方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论文的选题是汉译文学研究。

喜子的生活就像图书馆的书架,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下学期开学时,夏天还没有过完,天气依然炎热。喜子六点半起床,轻轻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外面下着小雨,路上的行人都打着伞。

孙离昨夜好不容易睡着,似乎马上又惊醒过来。他做了一个噩梦,望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屋顶,张开双臂跳了下去。他身子弹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原来他在睡梦里,头从枕头上慢慢滚了下来。头滚下枕头,也许不过几秒钟,他在梦中的历险却相当漫长。他像一张纸片儿,从楼顶往下飘呀飘呀,半天落不到地上。

喜子睡在隔壁房间,她早上起床从不去惊动他。孙离早已从附中离职,成了自由写作人。想到自由写作人几个字,喜子心里隐隐有些歉疚。孙离在媒体和读者那里,已是很红的作家了。

喜子读过太多的书,她心里有自己的文学坐标,当代很多作家都入不了她的眼。孙离是写推理小说的,若不是这几年由他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大热,他这位推理小说家不知道何年何月出头。

喜子喜欢下雨天,昨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就听到窗外隐约的雨声。房间虽然开着空调,但她心里感觉到的清凉,却是雨声中自然的清凉。喜子不怎么化妆,她简单梳洗过,穿了件白色真丝衬衫,一条藏青薄牛仔裤。

喜子一直很清瘦,东西也吃得不多。她七点钟下楼,照例在门口小店买了一个馒头,就着从家里带的一杯酸奶慢慢吃,站在路口等校车。她上班不喜欢自己开车,校车很方便。刚才出门的时候,她心血来潮,穿了一双黑细高跟鞋。她平时不喜欢穿高跟鞋,买高跟鞋也是一时觉得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