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离和喜子约定了两个人自己的年历,叫爱历。起初,他俩并不知道爱历纪元已经开始。那天早上,风把操场边的老樟树吹得沙沙地响,落地的树叶都翻卷到东南边的围墙脚下。孙离走进教室,同学们安静得出奇。他没有察觉出异样,低头整理着教案,漫不经心地喊道:“上课!”

“起立,敬礼!”班长是个女生,声音脆亮亮的。

孙离顿时眼睛直了!全班男生同时揭帽敬礼,一色的光头,青光闪闪!女生们都捂着嘴巴笑,男生们脸色严肃得像武士。

孙离僵了片刻,只当视而不见,说:“今天我们继续讲鲁迅先生的《祝福》。”

孙离平静地上完了课,拿着教案本走了。他第三节还有课要上,就坐在语文组办公室看书。不然他不会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的。他很烦学校死板的规定,没课也得守在办公室。

没多时,校长刘元明进来,说:“孙老师,你来我办公室。”

孙离猜到是什么事,跟着刘校长走。果然,刘校长进门就板了脸,说:“孙离,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当的?”

“我这班主任……嘿嘿……”孙离不知怎么说,微笑着摇头。

刘校长打火机啪啪地打了七八次,没有打出火来。刘元明是个烟鬼,越是生气越要抽烟。孙离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给刘校长点了烟,说:“我知道你讲的是光头的事。”

“全班男同学都理了光头,你是当班主任的,第一节又是你的语文课,你怎么没有处理?”刘元明点燃了烟,猛地吸了一大口。

孙离说:“刘校长,我也始料未及,怎么处理?我给他们把头发栽上去?还是接上去?”

“你们班上情况最复杂,你这个班主任是有责任的!看看你班上那二十几个光头,就像牢里刚放出来的!”刘校长骂起人来长篇大论,孙离只得耐心听着。

“刘小明也理了光头,刘校长在家没有发现?”孙离笑笑。刘小明是刘校长的儿子,正是孙离班上的学生。老师们曾经开玩笑,说刘校长给儿子起名不动脑筋,自己叫刘元明,儿子就叫刘小明,孙子未必就叫刘小小明?

刘校长望了望窗外,没有答孙离的话。响起了广播体操的音乐,刘校长说:“你看看吧,马上就会全校轰动!你班上二十几个光头往操场一站,那是什么效果?事件,这是个事件!”

刘校长说着就要起身出门。孙离猜他是要去操场训人,就劝道:“刘校长,你信我一句,暂时不说什么。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现在去无非是骂一通人,于事无补。”

“你说呢,那你说呢?”刘校长不出去了,站在窗口观望。果然,全校学生都围着孙离的班看西洋景,操场上一片混乱。体育老师吹了半天的哨子,才整顿好各班的队列。同学们做着广播体操,仍是朝孙离班上看,身子转过去了,头却转不过去。操场上的哄笑声,刘校长在办公室都听得见。他脸色发青,一直都在骂人。

广播体操散了,外班的男生追着光头摸。光头们都很得意,有的故意玩猫逗老鼠,有的挺着肚子站在操场上,摸着光头炫耀。女生们成了拉拉队,在操场上齐声喊:“和尚!和尚!”

刘校长骂到上课铃响,孙离才说:“马上要上课了,我先说几句吧。我班上男同学集体理光头,肯定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件。相反,应该反省的是学校。不准男生留长头,不准女生留辫子,男同学就用这种方法抗议。学生留什么发型,真这么重要吗?”

孙离朝刘校长笑笑,转身去教室了。刘校长笑不出来,眼珠红红地望着孙离的背影。他狠狠地吸着烟,呛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像蚯蚓。

孙离班上出尽风头,外班学生只要下课就跑来看稀奇。孙离今天没有回宿舍去,一直坐在办公室改作业。老师们也议论着他班上的光头,他笑而不语。喜子是新毕业的大学生,她没有课都坐在办公室看书,不怎么爱说话。孙离平时不太坐班,他同喜子没有搭过几回腔。

放学的时候,孙离照例去开班会。他往讲台上一站,同学们又是出奇的安静。孙离这回察觉出了异样,原来刘校长坐在教室后面。

孙离笑了笑,说:“同学们,今天天空为什么如此灿烂?因为我们班上多了二十三个太阳。我看哪,二十三个光头都很帅。”

同学们哄堂大笑,胆子大的学生还偷偷回头,看看刘校长是什么脸色。刘校长架着二郎腿,双手抱胸木然坐着,他要看孙离怎么收场。

孙离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行字: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同学们,这是过去一家理发店的对联,一个非常好的广告。”孙离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这个广告对联和我们男同学理光头没有关系。我是拿这个对联来打比方。你们理个光头,算不了什么大事,可以忽略不计,毫末而已;但是,你们玩的却是顶上功夫。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