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1 随园(第6/9页)

“他让我和近在咫尺的历史建立起了联系。”我字斟句酌地说,生怕自己是在夸大着什么。

“历史?”

“算是吧,因为他就是活在历史阴影里的人。”

“你不该沉迷这些,”老王说,“那些事儿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

“没有沉迷,也的确没什么关系。”我说,“我只是在说事情的缘由。”

“我陪你回去不需要什么缘由啊,你让我送你去火星都成。”

“噢,是!”我知道老王说得没错,也觉得自己婆婆妈妈挺丢人的。

“我们该活得简单点儿。”他继续说。

“那你干吗还幻想徒步陪我走回去,飞机不是更简单省事儿吗?”

“这个,我也说不清,不是一回事。”

“其实是一回事,就算你现在开上了吉普车,心里也还有些东西放不下。”

“这和吉普车有什么关系?”他说着伸手又来整理我的发套。

“这么说吧,”我有些急躁,“就算你现在成了一个小老板,你也丢不下诗人那一套!”

我觉得自己有些刻薄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上个月我在北京遇到一个熟人。他身上的民族服装实在是太醒目了,让人无法忽视。我在酒店大堂里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但是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只有“尧乎尔”三个字惊呼般地脱口而出。他愣了半天,才迟疑着问我:“是杨洁吧?”他现在是县里的领导了,来北京参加一个民族会议。在他高领大襟的长袍背后,我总觉得挡着连绵的雪山。我们去了酒店二层的露天咖啡吧。他一点也不拘谨,好像根本不记得曾经在戈壁滩上将我撂倒。他像一个真正的县领导那样,跟我大谈县里经济的大好局面。于是就说到了薛子仪老师,因为“薛子仪老师为县里的经济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办了企业,将蒲草加工成治疗痛经的药物;他成了地区的首富,住在一座自己建造的山庄里。

“可惜,他快死了。绝症。”“尧乎尔”说,“老头倔得很——他有七十多了吧——不去大医院,自己住在山庄里熬中药喝。”

“尧乎尔”最后热情洋溢地邀请我“回去看看”。他知道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作为我在故乡唯一的亲人也在两年前去世了,但是,他说他会像“亲人一般地欢迎我回家”。

告别了“尧乎尔”,我乘坐地铁八通线返回通州。车过高碑店时,上来一个女人。她大概有五十多岁,很胖,肚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块正在发酵的面团,却穿着件正常身材的人穿上都会显得逼仄的小夹克。她浓妆艳抹,面无表情地坐在我对面,长长的蓝色睫毛一眨不眨。她旁若无人,像一尊正襟危坐着的膨胀的菩萨。我突然感到羞愧难当。这尊地铁里的菩萨猛烈地震撼了我。在我眼里,她有种凛然的勇气和怒放的自我,这让她看起来威风极了。于是我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回到家,我翻出了老王给我写的那些信。出狱后他依然写信给我,直到我母亲去世,再也没人替他转寄。我从信封上抄下他的地址,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寄给他。一星期后,我的手机被他打通了。

“老王,我要回河西走廊去。”我对着手机直截了当地说,“我的身体不大好,需要有个人陪着。”

“我明天就去北京接你。”他说。

“你方便吗?我是说……”

“我没老婆。”

我不由得笑了,这和我预感的差不多。

第二天下午,老王就驾车出现在了我的楼下。车停在路对面,我拖着行李箱穿过马路走向他。他跑上来两步帮我拉箱子,我们谁都没跟对方寒暄。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让他别急着赶路,事情并没有那么急迫。我的身体也不允许我风餐露宿,只要一个按部就班的行程就好。老王话不多,一边开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那块几十万亩大的农场,听上去像是在跟我介绍一块旅游胜地。那里有成群的野鸭,他教我如何区别雄鸭与雌鸭的叫声:雄鸭是——“戛”,雌鸭是——“嘎”。

“戛!”

“嘎!”

我被他模仿出的鸭叫逗得开怀大笑,笑得胸口都痛了。

但那块“旅游胜地”还是给他留下了一身的毛病,出来时,他两只手的关节完全变形,十指曲张,形同鸭蹼。他干过不少活儿,还到北京的一家图书公司做过编辑,结果都没法让他找到条生路。后来他想到了野鸭,这就像是上帝专门给他打开的一道窄门。他改弦更张,成为了饲养绿头鸭的小老板。他也遇到过几个女人,有一个差点儿和他结婚,但最后受不了他的少言寡语。

“绿头鸭虽然有野性,可胆子小,警惕性极高,陌生人接近就炸了窝,要是突然受惊,它们就会疯子似的拼命飞逃。”他解释说,“饲养环境要求安静,尽量避免人畜干扰,时间长了,我就不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