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1 随园(第4/9页)

那堆篝火已经快熄灭了,远远望去,在旷野里显得欲盖弥彰。车子被一条土沟绊倒,我摔得够呛,差不多是飞了起来。我爬起来,扔下车子,吸着气踉踉跄跄地跑向火堆。篝火映照的范围内,遍地狼藉,扔着许多啤酒瓶和空烟盒。眼前并不是一个我以为会有的盛大的场面。众人早散了,只有老王四肢大张着躺在野地里。他显然喝醉了,身上全是呕吐物。我蹲下去拽他,但被人从身后拦腰抱起。有人在狂笑。我像只被缚的螃蟹那样踢腿伸脚。这没什么用。我被扔在了地上。就着篝火的映照,我认出了他们。尽管他们背对着火光,面目全非,黝黑变形,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们。他们是两个有名气的人物,我见过他们的照片。他们醉醺醺地命令我背诗,就两句:上帝!你看呐,我已倦于复活,甚至也倦于死亡、倦于生活。我就范了。他们又要求我用方言来背。我稍有迟疑,他们就用力打我耳光。我哭喊,用方言声嘶力竭地朗诵这两句诗。我想吵醒老王,但他俨然中弹而亡了一般。他们用脚踢我的胸和肚子,看来真是倦于生活了。我倒下去。这次我的身下不是戈壁滩,我无从想象宇宙洪荒、天地玄黄,无法将自己安放在一个亘古的意义里。我也看不到雪山。我被举起了腿,我看到一根腿骨从一只破旧的裤管中伸出。

第二天,我迎着新千年的夕阳离开。老王不在我身边,他去追击那两个逃走的人物了。我在火车站遇到了昨夜那对惜别的恋人。女孩和我一同挤进车厢,列车开动后,男孩像电影镜头里经常出现的那样,一边挥手,一边追逐着车轮。我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下了高速公路天色已经昏暗。老王让我和他一起下车活动活动腿脚。旷野无人,暮色四合。我走远一些去方便,站起时抬头看到西边祁连山的雪峰在夕阳下发着光。夕阳是金色的,它们却亮如白银。它们就这么发着光,肯定都有上亿年了。几十年前在戈壁滩上留下白骨的那些人,还有如今残破的我,跟白银般的雪峰比,算得了什么呢?

“它们可是见得多了。”我指着远方的银光对老王说。

他凑过来帮我整理了一下发套。他挺爱这么干的。

“你们那儿尽管能闻到海腥味儿,却看不到海。”我说,“如果能看到海就好了,海跟雪山一样,都能让人不太把自己当回事。”

“不一样,我家有亲戚在海边儿住,住在海边儿就得靠海糊口,”他说,“那可不是个轻松活儿,一辈子就像是服苦役。”

我不想辩驳他,笑着握住他的手。他也抬头向西边眺望。

“不过不管在哪儿,人都像是服苦役。”他自己说。

我开始跟他说当年祁连山下的戈壁滩上就有一群人在服苦役,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文艺青年,如果运气好,晚点儿出生,在新的时代,没准个个都是诗人。他不安地看着我,大概认为我的话中含有讥讽。他不再愿意提及诗人这茬了。我的头有些晕,他把我抱起来,小心地放进后排车座上,让我能稍微舒服地躺一会儿。车门开着,他站在路边抽烟。

“那么把他们扔到戈壁滩上服苦役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他背对着我说。

他钻进车里,从前座拿起毯子,爬在椅背上给我盖好。然后发动引擎,向着我的老师开去。

我在北京见到过薛子仪老师一次。当时是在798艺术区,我从一个画廊出来,看到他坐在对面露天酒吧的遮阳棚下面。他穿了件褐色的中式对襟立领衬衫,显得是有那么一点儿仙风道骨的样子。他比以前更消瘦了,让人感到仿佛气若游丝。他双目紧闭地坐在那儿,俨然已经入定。我站在对面观察他,恍如回到了过去,正等着去捡拾一大笔制作骨头项链的真材实料。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后来有两个很漂亮的女孩来到他的身旁。她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裙子,头发一模一样地盘在脑后。他张开眼睛,她们在两侧搀扶着他站起来,毕恭毕敬,态度就像对待一个主子。但他还是一副身陷失败的样子。我想起了袁枚,那个清代“以淫女狡童之性灵为宗”的仓山居士。这也是他在课堂上传授给我们的。他讲元明清文学,怎么绕得开袁枚?在我眼里,那两个女孩,像是他效仿袁枚收纳的女弟子。但他不是一个心里藏着庄严秘密的人吗?而谁都知道,袁枚却是个玩儿得很嗨的吃货。我在街的这面看着他,仿佛隔着无尽的岁月翘望。他对着楼面上一幅巨型招贴画指指点点,两个女孩子频频颔首,其中一个也用漂亮的手势附和着他,后来还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转身离开,心里面想着“启蒙”这个字眼。

县城已经完全变样了,霓虹灯远远地勾勒出一座幻城。想不到我的故乡也有了“七天”这样的快捷酒店。投宿后,老王喊我一同上街吃饭,但我累极了,还有些隐隐的恶心。他给我买了炒面片和羊肉汤回来。我捧着塑料餐盒喝汤,抬眼发现他正愁苦地盯着我看,一瞬间我竟感到了久违的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