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31页)

“好多了,昨天下午出院了。我大姨子守着她呢。大夫说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那就好。她是你最大的孩子?”

“不是,最小的。她上边还有俩哥哥,一个十一,一个九岁。这个闺女七岁。”

他们转身向公园里面走去。快下桥的时候,孟梁咳嗽一声,向水里吐出一口痰。马上就有一条两尺多长的红鲤鱼冲过来,噘嘴吸了进去。吴曼娜心里比较着:孔林绝不会这么做。他们从左手边拐弯,沿着湖边散步。

孟梁说,孔林已经告诉了他许多关于吴曼娜的情况,护士长的工作肯定挺不简单的。然后他马上开始谈起了自己。他是哈尔滨师范学院一九六五年的毕业生,学的是美术专业。他强调一九六五年毕业具有特殊的意义,就是说他的学业并没有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不幸的是,他的爱人两年前去世。人们过去叫他们两口子“一对鸳鸯鸟”。的确,他们的日子过得恩恩爱爱、和和气气,从来没有吵过嘴、红过脸。他的孩子们既规矩又懂事,两个儿子还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他自己呢,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是身体健康。冬天偶尔感冒,主要是因为鹤岗的空气不好,煤尘太多。他每月工资七十二元,从来不背饥荒,家里的日子挺宽裕。

吴曼娜真怕他会问起自己的工资级别。要是那样的话,她会扭头就走,两人就此拉倒——她最讨厌这种俗气的实惠态度。还好,他总算懂事,没张这个口,又开始谈起他在学校里教书的事。

他们走到湖的对岸,左边的杨树林子后面露出了木基市少年宫的圆屋顶。一圈山楂树篱子围起了一块停车场和里面的一排小轿车——有华沙、伏尔加格勒和红旗牌。风送来孩子们由风琴伴奏着的歌声。

吴曼娜和孟梁坐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长椅的绿漆经过风吹日晒翘起了皮,椅背上的木条靠上去坑坑洼洼地硌脊梁。在他们左边的地上放着一只木头弹药箱,里面种着雪莲花。孟梁把大信封放在腿上,从里边抽出几张小幅的插图:“这些是我的作品。你看了可别笑话。”他说着把画递给她。她注意到他的手指短而粗糙。

她翻看着这些插图,都是描写越南人民打击美国侵略者的故事。其中有一幅画着两个美国军人,当兵的是黑人,当官的是白人,他们的身体都被陷阱中埋下的竹尖桩刺穿,口中大叫着“救命”。吴曼娜强打精神地看着,她来看的是人,又不是看他的画。她把插图递还给他,平淡地说了句:“画得不错。”

“这是给一本小人书创作的。你还喜欢吗?”

“嗯。这本小人书啥时候能印出来?”

他蹙起了眉头,低声说:“本来应该今年就能出来,但是出版社想等等看。”

“那又为啥?”

“现在这一类的书太多了。人家告诉我,咱们现在和美国又好了,出这样的书就不合适了。”

“那他们出些啥书呢?”

“眼下都是批判孔老二的。”

“你不会画点人家喜欢的?”

“现在要想摸出上边的意思太难了。你觉着把握住了运动的动向,开始创作了,等你画完,风向又变了。”

“也够难为你了。”她真的觉得他怪不容易的。

他把插图放回信封里:“也没什么,我只当是练练笔吧。有谁知道我画得多苦啊。”

“我能理解。”

两人一时都没有别的话说。吴曼娜望着湖对岸的风景,突然觉得东南方的那座山气势壮阔雄伟。阳光从云层里射出来,照在嶙峋的山梁上,整个山峰好像披上一层金光。她对孟梁说:“多美啊,你看那座山!”

“是很美。”他附和着说。

前面是木基市火车站,列车喷着黑烟轰轰隆隆驶过。再向远处,连绵的峰峦平地而起,高耸挺拔,满山的沟壑蒙着蓝黝黝的颜色。半山腰的云雾中透出奇形怪状的岩石。一条泛着灰白的小路沿着陡坡蜿蜒着向上升去,消失在云层深处。在一块悬崖的中间,几只飞鸟好像翅膀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山路边上鼓起一个土包,从土包下堆着的黄色新土能看出来那是个防空洞。黄土从洞口沿山坡漫下来,形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西边的山梁上覆盖着一片松树林,太阳在上面洒下几缕彩色的光条。突然,从一道岭上升起一团尘雾,鸟群陡然斜飞起来,钻进云天里。几秒钟过后一声爆炸才传过来。很显然,那里有个采石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