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沙复明(第5/6页)

沙复明看不见,但是,这不等于说,他对情意绵绵毫无知觉。他知道的。他所不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左前方的秘密。幸福就这么来了,猝不及防。

“逃课好不好?”

“好。”

“你开心不开心?”

沙复明动了动嘴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要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描述现在的心境是困难的。沙复明的脑子乱了,但是,还没有糊涂。没糊涂就记得唐诗。沙复明说:“此情可待成追忆。”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回答分外满意。

向天纵靠在了沙复明的怀里,说:“我就想这么坐下去。一辈子。”

沙复明往嘴里送了一块冰。他把冰含在嘴里。他的嘴在融化,而冰块却在熊熊燃烧。

沙复明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爱情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他的爱情并没有在酒吧里持续“一辈子”,他可怜的“小爱情”只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没了。彻底没了。两个多小时,短暂的时光;两个多小时,漫长的岁月。两个多小时之所以可以称之为“岁月”,沙复明还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体会到的。他的爱情再也没有了踪影,无疾而终。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沙复明只有“追忆”,只有梦。在沙复明的梦里,一直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手,一样是冰。手是缠绕的,袅娜的,天花乱坠的,淙淙作响的;突然,它就结成了冰。冰是多么的顽固,无论梦的温度怎样的偏执,冰一直是冰,它们漂浮在沙复明的记忆里,多少年都不肯融化。让沙复明永远也不能释怀的是,那些冰始终保持着手的形状,五指并拢在一起,没有手指缝。沙复明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搀扶的可能。水面上漂满了手,冰冷,坚硬,浩浩荡荡。

两个多小时的“小爱情”对沙复明后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一直在渴望一双眼睛,能够发出目光的眼睛。他对自己的爱情与婚姻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一定要得到一份长眼睛的爱情。只有眼睛才能帮助他进入“主流社会”。

沙复明的婚姻就这样让自己拖下来了。眼睛,主流社会,这两个关键词封闭了沙复明。它们不再是婚恋的要求,简直就成了信仰。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信仰,他就有决心与毅力去浪费时光。

一般来说,盲人在恋爱的时候都希望找一个视力比自己好的人,这里头既有现实的需要,也有虚荣的成分。这一点在女孩子的这一头更为显著了,她们要攀比。一旦找到一个视力正常的健全人,绝对是生命里的光荣,需要额外的庆祝。

沙复明不虚荣。他只相信自己的信仰。没有眼睛,他愿意一辈子不恋爱,一辈子不娶。可是,在“美”的面前,他的信仰无力了。信仰是一个多么虚妄的东西,有时候,它的崩溃仅仅来自于一次内心的活动。

内心的活动不只是内心的活动,它还有相匹配的行为。利用午饭过后一小段清闲的时光,沙复明来到休息厅的门口,敲了敲休息区的房门。沙复明说:“都红。”都红站起来了。沙复明说:“来一下。”公事公办了。

“来一下”干什么,沙复明也不交代,只坐在推拿床上,不动。都红又能做什么呢?站在一边,也不动。都红是有些担忧的,老板最近一些日子一直闷闷不乐,会不会和自己有什么瓜葛?她还不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正式员工呢。都红便把近几天的言谈和举止都捋了一遍,没有什么不妥当,心里头也就稍稍放宽了些。都红说:“老板,放松哪儿?”

老板就是不说话,也没有指定都红去放松哪儿。都红一点都不知道,沙复明的胳膊已经抬起来了,两只手悬浮在半空。它们想抚摸都红的脸。它们想在都红的脸上验证并认识那个叫做“美”的东西。那双手却始终在犹豫。不敢。沙复明最终还是抓住了都红的手。都红的手冰凉。却不是冰。没有一点坚硬的迹象。柔软了。像记忆里的感动。都红的手像手。一共有五个手指头。沙复明一根又一根地抚摸,沙复明很快就从都红的手上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新发现:都红的手有四个手指缝。沙复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想,他的手指已经插到都红的手指缝里去了。原来是严丝合缝的。到了这个时候沙复明终于意识到了,不是都红的手冰凉,而是自己的手冰凉。却融化了。是自己的手在融化,滴滴答答。眼见得就有了流淌和奔涌的迹象。

沙复明孟浪了,突然拽过都红的手。他要抢在融化之前完成一项等待已久的举动。他把都红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腮帮子上。都红不敢动。沙复明的脑袋轻轻的一个摇晃,都红就抚摸他了。都红是多么的暖和啊。

“老板,这样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