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沙复明(第3/6页)

他们去的是长乐路上的酒吧。女孩子显然是酒吧里的常客了,熟练地点好了冰镇可乐。这是沙复明第一次走进酒吧,心情复杂了。振奋是一定的,却也有拘谨,还有那么一点点鬼头鬼脑的怕。主要是害怕在女孩子的面前露了怯。好在沙复明的脑子却是清醒的,不停地在判断,不停地记。也就是十来分钟,沙复明轻松下来了,慢慢地活络了。沙复明的活络表现在言语上,他的话一点一点地多了。话一多,人也就自信起来。但沙复明终究是不自信的,他的自信就难免表现得过了头,话越说越多,一句连着一句,一句顶着一句。话题已经从酒吧里的背景音乐上引发开来了。这是沙复明的一个小小的计谋,必须把话题引到自己的强项上去。慢慢地,沙复明控制住了话题,拥有了话语的控制权。和这个年纪的许多孩子一样,他们所依仗的不是理解,而是记忆力,沙复明就开始大量地引用格言,当然,还有警句。沙复明用格言和警句论述了音乐和灵魂的关系,一大堆。在一大堆的格言与警句面前,沙复明突然一个急刹车,意识到了,女孩子都已经好半天没有开口了。人家也许不感兴趣了吧?沙复明只好停顿下来。可以说戛然而止。女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我在听呢。”为了表明她真的“在听”,她拽出了沙复明的一只手,一起放在了桌面上。她说:“我在听呢。”

沙复明的双手是合十的,放在大腿的中间,被两只膝盖夹得死死的。现在,他的左手被女孩拽出来了,放在了桌面上。她的手掌是躺着的,而他的手掌则俯着。女孩的手指找到了沙复明的手指缝,扣起来了。这个看不见的场景远远超出了沙复明的想像,他无法想像两只毫不相干的手可以呈现出这样一种简单而又复杂的结构关系,像精密的设计,每一根手指与每一个手指缝都派上了用场。很结实,很稳固。他的手却无力了,有些颤。内心却掀起了波涛,自信与自卑在不要命地荡漾。上去了,又下来了,下来了,又上去了。仿佛是在原地,似乎又去了远方。沙复明稳定下来,慢慢地,他们聊到唐诗上去了。唐诗是沙复明最为擅长的领域了,他出色的记忆力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能背。说一会儿他就引用一两句,再说一会儿他就再引用一两句。虽说是闲聊,可他的闲聊显得格外的有理有据,都是有出处的。是有底子的模样。腹有诗书气自华,沙复明的才华出来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气质”。他一边聊,一边引用,还一边阐发。可到底还是不自信,就想知道女孩是不是在听。女孩在听。她已经把另外的一只手加在沙复明的手上了。这等于说,她小小的巴掌已经把沙复明的手捂在了掌心。沙复明再一次停顿下来。他不敢张嘴,一张嘴他的心脏就要蹦出去了。

“你叫什么?”女孩问。

“沙复明。”沙复明伸出脖子,咽了咽,说,“黄沙的沙,光复的复,明亮的明。——你呢?”

为了能把自己的姓名介绍得清晰一些,女孩子有创意了。她从杯子里取出一块冰,拉过沙复明的胳膊,在沙复明胳膊上写下了三个字。

沙复明的胳膊感受到了冰。他的胳膊感受到了冰凉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这感受是那样的奇特,沁人心脾。由于温度的关系,女孩子的一横一竖与一撇一捺就不再是“写”出来的了,而是“刻”。铭心刻骨的“刻”。沙复明腰部的那一段慢慢地直了起来。他想闭上眼睛。他担心自己的眼睛流露出迷茫的内容。但是,他没有闭,睁开了,目视前方。

女孩子却顽皮了,执意让他大声地说出她的名字。“告诉我,我是谁?”

沙复明抽回自己的胳膊。静默了好大的一会儿,沙复明终于说:“我,不识字的。”

沙复明说的是实情。他说的是汉语,其实,这汉语又不是真正的汉语,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准确地说,是盲文。他没有学过一天的汉字。尽管他可以熟练地背诵《唐诗三百首》。

女孩子笑了。以为沙复明在和他逗。女孩说:“对,你不识字。你‘还’是个文盲呢。”

一个人在极力表现自信心的时候是顾不上玩笑的,沙复明转过脸,正色说:“我不是文盲。可是我真的不识字。”

沙复明脸上的表情让事态严重起来。女孩子端详了半天,相信了。“怎么可能呢?”向天纵说。

沙复明说:“我学的是盲文。”为了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也为了使谈话能够走向深入,他问清楚女孩子的姓名,同样摸出了一块冰,捂在掌心。冰化了,开始流淌。沙复明伸出他的食指,郑重其事了。他在桌面上“写”下了“向天纵”这三个字,其实是一些水珠,是大小不等的小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