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这夜丁一梦寐纷纭。一会儿是娥,一会儿是那个电影里的人物,一会儿又是久违了的那位素白衣裙的女子。

素白衣裙的女子忽然有了安的容貌,并且操着那电影中的口气问:“你都采访些什么?”

丁一不由得模仿了格伦的回答:“都是关于性的问题。”

“性的什么问题?”

“性的所有问题。”

“比如说?”

“……”

丁一稍一迟疑,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又变成娥了。娥问:“那,我想到什么都可以问吗?”

“当然。”

“你愿意说吗?”

“当然。”

“对谁都愿意说吗?”

“当然。啊不,对……对谁呢?”

“无论谁。任何人。所有的人。所有的,别人……”

“所有的别人?”

“对。行吗?”

“……”

一阵恍惚,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忽又相貌模糊,像以往那样融化进茫茫暗夜。

暗夜中响起了约翰的声音:“你跟他签了什么文件没有,保证他不能播放?”

接着是辛蒂亚的声音:“对不起,没有。”

又是约翰的声音:“那你的麻烦就大了,你没有任何法律保护!”

又是辛蒂亚的声音:“不会的,我信任他!我要他看我……”

然后是安的声音:“你疯啦?他会播出来让所有的色狼都看见的!”

辛蒂亚的声音:“不,他不会。”

安的声音:“你甚至还不认识他呀!”

辛蒂亚的声音:“我倒觉得我认识!”

…………

“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丁一大喊着惊醒。

夜色深沉。借此机会我安慰他:没事儿没事儿,其实你跟娥还什么都没说呢。

丁一的呼吸渐渐平稳。瞅准时机我又提醒他:可是,你不能不跟娥说,你不能不跟夏娃说,因为,你不能对她们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谎言!

丁一望着黑暗,望着漫漫长夜:是的,我懂了。/你懂了什么?/伊甸的盟约。/否则会怎样你可知道?/否则夏娃就会离开娥,娥就又会走进别人……

好哇好哇,千呼万唤盛夏来临,此丁一已非彼丁一了!

于是,当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再度飘然而至时,已完全恢复成娥的容貌和娥的声音了:“那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说呢?”

“因为,”丁一说:“因为你说过,灵魂曾以‘我’的名义,和‘你’分离。”

娥笑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第一次接触到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时候?”

“十五岁。”

“她是谁?”

“泠泠。”

“泠泠也十五岁?”

“不,她十九,也许二十。”

“什么感觉?或者说,怎么开始的呢?”

“我只是想看看她,想真……真正地看看她。”

“难道你没见过她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她会是什么样。因为白天,或者平时,在你能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那么骄傲,而且优雅,而且她……她一坐下来就总是用裙子把身体裹得严严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

“没……没什么关系。但,但好像我们之间永远都是别人,永远都只……只能是别人。”

“那你呢,不想让她也看看你吗?”

“啊不,不不!”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泠泠她会……会看不起我的。”

“看不起你?看不起你什么?”

“也许,也许是我还太小吧,我还没有长到她那么大……”

避重就轻,丁一你还是避重就轻!我提醒他:这样的时候你还要说谎吗?对娥你还要说谎吗?坦白了吧哥们儿,你怕泠泠看不起你,是因为那时你还叫丁二!

那丁的脸“腾”地一下子热起来。

是的,丁二,一个厨师的儿子,十五岁,也许还不到十五岁,那个夏天,那个夏天的某个夜晚,即那首“流氓之歌”唱响之前的某一年,这丁就已经有过一次不轨行为了。谢天谢地幸好那件事不为人知,否则“流氓之歌”早就响遍丁一的春天了。那件事,尘封心底已经多年,丁一差不多都快给忘了。可我是不会忘的。那记忆不过是躲进了一个不敢出声的角落,迄今讳莫如深。讳莫如深是因为,那记忆除了被认为是龌龊,下流,丑陋……之外别无出路。或者是因为,白昼中从来就没有它的位置,白昼中那欲望一向是失语的。再或者是,那心情无论怎样呼喊,都一样会湮灭在无边的寂暗中。现在詹触动了它们。现在安理解了它们。现在娥允许了他并期待着他的诉说。

那个素白衣裙的女子,泠泠,自打我来到丁一就与我们同住在一条街上,但其时丁一尚在年幼,还不足以发现这个女人。惟当一日春风骤起,吹入丁一(即那个暑假的某一清晨之后),我们才看见了泠泠的美丽。当青春的泠泠挺然、傲慢地走过我们面前时,是什么,强烈地吸引了丁一的注意?——哦,丰腴盈满的胸、腰、臀一线,怎的忽具魔力?当成熟的泠泠优雅、芬芳地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刹那,是什么,竟让那丁魂不守舍?——哦,步态轻灵、眸光顾盼,其一颦一笑都富风采!有那么一段时间,丁一特别喜欢到街上去玩,“妈,我到外面去玩一会儿。”“跟谁呀?”当母亲回头看时,那厮早已不见了踪影。然而有好几回,母亲发现他只是在那小街上站着,愣愣地发呆。母亲不知道他在干吗,但我知道:他是在等泠泠。泠泠不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知道:只要能够看见泠泠,看上她一眼,那一天便是节日,或那一夜的梦里便都是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