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页)

史铁生插话

“这就是你们看重的那个‘情’字?”那史在一旁终于逮住了理。

“那你,”我问他:“看重什么?”

“比如说‘精神’,就比你们这个‘情’字高尚得多,也博大得多!”

“告诉我,你这‘精神’都指什么?最初它从哪儿来?最终又要到哪儿去?”

“……”

“而这个‘情’字,依我看却是人生最为美好的起点。你能想出比这更好的起点吗?”

“可你那位丁一却跟着这个‘情’字走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走成了什么德行,让您这么撇嘴啧舌?”

“他根本就不懂爱情!”

“我希望您是说,他还不懂爱情。但很可能,他比您那个‘精神’更接近爱情。”

“嘘——,反正丁一这种人我见过,注定是沉迷私欲,胸无大志!”

“没出息,没价值,让人瞧不起,终归是要让时代摈弃,社会淘汰,够了吗?”

“反正您这位丁一让我失望。我还以为从您所谓的美好起点,能走出什么美好的结果呢!”

这倒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慢慢看吧,慢慢看吧,这会儿连我都不知道丁一终于会走到哪儿去呢。以我无数次的生命经验看,爱情,确是一条艰难的路;我惟暗自为丁一祈祷。

混淆

唉,那史倒是爱思爱想,只可惜文不对题。还是回过头来说丁一吧。

可是,说什么呢?说他的千逢万遇,艳绩频频?说他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然而……但是……不过……这可怎么说呢?艳遇频频不过周而复始,千逢万遇其实千篇一律,最是没的可说。或者找几张“毛片”看看就什么都说完了。

如今远离丁一,再看那频频艳遇,早已经分辨不清,早已经混为一谈。就好比日子,一天天,一天天,若无风霜雨雪的标明,若无生老病死的提醒,千年一日你可知过到了什么时候吗?“脱”亦如此,一次次肌肤相亲,一次次耳鬓厮磨,自下而上的激励和自上而下的疲惫……若无标新立异的情怀,若无柳暗花明的感受,“脱”也会耗尽魅力,或早已蜕变成“裸”了。千人一式,轻描淡写,一条流水线,“脱”其实已然中止,已然不在,一模一样的“裸体之衣”你凭什么记得清谁是谁?

更何况这年轻的丁一,思蕴尚未深厚,就比如残春将尽盛夏姗姗,那时节花稀叶瘦,绿弱红疏,想象力尤其羽翼未丰。对于性爱,那丁自恃无师自通,一俟亲临我看他也不过纸上谈兵,一点不比他讥笑过的那些导演高明;录像中那些俗套不过被他操持得稍显立体,却仍“不过是皮肤包裹的一块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先时,靠其“花拳绣腿”尚可以逞一时之勇,但慢慢地腻从心来,一向的刚猛随之递减,渐呈强弩之末。

妈的,咋回事?

废话,事情总能是你这么干的吗?

怎么干?

那儿有镜子,自己瞧瞧吧!

镜子里惟两具纠纠缠缠的赤裸人形,起伏进退,前仰后合,怎么倒有点古怪有点滑稽了呢?像俯卧撑,像仰卧起坐,甚至让人想起排练中的一项杂技……

丁一之某年某月某日,这感觉悄悄袭来,随即挥之不去。

我不想理他。尤其是想到夏娃这会不知走到了哪儿,我就更不想搭理他。

但我还是劝劝他吧。

喂喂,我好像听人说过,陌生即性感。哪有你这样的呢,熟练得就像一部打孔机,到哪儿都是这一套?那话(儿)呀!那话,你不记得了?

我KAO,你丫甭捣乱!好好,那瞧你的。一部打孔机,一套普通话,我心说你当这是给谁打工吗?

那丁不屈不挠。但一次次凹凸吻合惟丁一之花短暂地昂扬,惟荒野里一阵阵兽也似的吟鸣,丝毫没有盼念中那节日消息。

盛夏方临,该丁疲态毕显,已是江郎才尽。

我冷冷地看他,意思是:再能怎样?

他气喘吁吁地看我:是呀,再能怎样?

我目含讥诮,四处瞧瞧,意思是:还有什么?

他面有疑色,左右望望:是呀,还有什么?

然而,四壁之间惟那座古旧时钟的“嘀嗒”震响,床榻之上,惟两具虚白的人形寂静无声。

事实再次印证了“裸体之衣”,印证了“肉体是一条界线,你我是两座牢笼”。

事实再次告诉我:任何极端的话语,一旦滥用,也便混同于闲话。

事实再次让我警醒:我与丁一毕竟志趣不同!他沉迷于美形美器,我犹自盼念夏娃的魂踪。

我的厌倦,甚至是厌恶,致使丁一更加孤军无助。那厮左突右冲惟落个苟延残喘,搜肠刮肚也还是无计可施,渐渐地就连那一个“脱”字也没有了颤抖,没有了惊讶,丧失了敏觉。脱,一旦毫不犹豫,顺理成章——世界不过如此,今日一如昨日,禁地上轻车熟路,怎么连那呼喊都越来越像入夜的更鼓,或不过是开演的铃声?脱,一旦操作纯熟,直奔主题——亲吻就像借口,就像热身,抑或是大菜之前的冷盘,怎连那顶峰处的挥洒也仅止于局部的挣扎了?脱,脱,脱……或也波及丁一之处处,但却似已与我无关。我惟无聊地蹲在他的某个角落,随其上下颠簸,有如凭窗听雨,或似隔岸观火。颠簸得厉害了,间或我也会想起往日的飞魂出壳,渴望重历那回肠荡气的遨游……然而然而,往日那只雄健的大鸟啊已然飞得疲惫,飞得单调、机械,飞得麻木不仁……那空暝与浩渺,飘缭与动荡啊,你越是盼着她来吧,快来吧,她却越是云收雨敛,杳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