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5页)

然而然而!要么是这张望本就不轨,要么是我错看了丁一—谁料我的梦景却推波助澜令那丁色胆陡涨,我的想象竟助纣为虐,唤醒了他蛰伏已久的窥视欲。

先是在街上,公共场合,人群中的无论哪儿,我发现此丁时不时地两眼发直,循其视线望去,极目处必一窈窕淑女,或妖冶女郎。而后在海滨,沙滩上泳装缤纷,浴场中妙体闪烁,丁先生更是周身血涌,目不暇接。再次于家中,独坐桌前,独坐于夏天的蝉鸣中或冬日的炉火旁,这丁常呆愣不语,莫知所思,忽儿痴然捉笔,狂抹癫涂——真是让人不好意思,笔下尽是些艳身浪体,纤毫毕露。

我笑他:喂喂,现而今的黄色画报、录像唾手可得,何劳先生用此拙力?

那丁不以为然:那都是死的呀兄弟,你看不出?画报上的全像遗体,录像里的都是幽灵!

此说倒让我悄存快意,或引以为志同道合。

可谁料,有一回,甚至几回,我发现那厮居然偷窥异性沐浴。这还了得!我喊他:嘿嘿,干吗呢你!他甚至顾不上理我,只挥挥手:嘘——,别嚷……他居然看得专注。我又喊他:嘿嘿,嘿——!他竟不闻,犹自看得痴迷。我说行了嘿哥们儿,还记得你当年的丑事不?他这才怏怏走开。我说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他不睬,顾自回味,犹难自拔。我再说:原来你真是个流氓!他脚下仿佛一绊,幻想这才淡去,乜眼瞅我。

什么,流氓?你倒给咱说说,啥叫流氓?

你这样看别人,就是流氓!

为什么?难道你就没这样看过?

没!

我是说在街上,在人群中,在你斜视的目光里,不为人知的角度。

嘿,我心说好嘛,这可是恶人先告状:那是你呀哥们儿!怎么栽给我?

好,那么在心里,梦里,在你的想象中,夏娃她啥样?

他这一问,我倒真有点含糊。

一个老太婆?还是仅仅一身漂亮的包装?

可是,我没偷看!可你偷想!告诉我,在心里、梦里、想象里,你都看见了什么?

咳咳,您看这小子问的!

我替你说了吧,那丁道:一个美妙动人的女人!可一个美妙动人的女人绝不会止于楚楚衣冠,这你承认吗?

哈,丁一!倒是你来教训我吗?我得反攻:你倒不如像先前那样,到画报里和录像里偷偷地看呢,到海滨浴场去公开地看呢!

那不一样!丁一喊道,似灵机忽通,浴场里哪有真正的赤裸?那儿的人都像你说的,一身“裸体之衣”!要么她们离你很远,傲慢得像一群蜡像,要么我正想挨她们近些看看清楚,她们就跳起来像你一样说我是白痴,流氓,精神病……

你以为你不是?

好好,咱不斗嘴。说实在的,我也早对她们没什么兴趣了——那些海滨上的模仿秀,招摇其实空泛的模特儿,标致其实僵死的所谓人体美,那些漂亮的空壳!单纯的裸体,哥们儿你说是啥?不过皮肤包裹的一块有限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不能飘缭、动荡,除了裸体你再也看不出别的,除了像裸体她们甚至都不像女人!

这小子真让我吃惊:丁一有可能天赋不凡。

可是一个独处的女人你见过吗?他说:比如一个沐浴中的女人,那绝不一样!她是那么自由,舒展,毫不做作,既柔弱又强大,既优美又真确;柔弱得让你想亲近她,强大得让你觉得可以依赖,优美和真确得让你想要融入她们……而她们又是那样地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无比的安静中埋藏着难以想象的热烈,热烈却又毫不张扬,时间一样地悠久,沉重,忧伤……时间真是沉重又忧伤啊,你说是吗?但却被她们纳入蓬勃,灵动,纳入绵绵不绝的自在与悠然。她们的眼神,表情,她们的每一部分和她们所有的动作,都在说着一句话……都在说着……”

什么?

那丁垂眸,久思不得其句。

这回让我来替你说吧,那句话是:这儿没有别人,这儿无衣无墙。

丁一差点跳起来:是是是,就这句!哎哟喂,行啊你哥们儿!

废话,我是谁?永远的行魂!记住:我就是旅途,是坎坷,是潜意识,是你全部的秘密……啊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但你还是流氓!

又咋啦?

违法。违法了呀,你懂吗?

唔,那丁嗤嗤窃笑,咱俩,不说这个。

①《去年在马里昂巴》是法国作家罗伯-格里叶的著名剧作,剧中那男人远比我在丁一幸运,他以梦呓般的言词轻易就将那女人从现实唤回到梦中,从僵死的真实唤醒进鲜活的虚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