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据说很久以前,单凭姓氏即可看出一个人的出身贵贱。不过我来丁一之后,这传统已然式微,惟India、Germany等地尚有遗风。姓氏既已良莠难辨,这一带的取名就尤其要论个高低;名,不仅显示着出身门第,也显示着一个人的品格、趣味、志向、文化素养……总之,芸芸众生之中它强调着差别,强调着不同的价值期求,甚至市场价位;不单取名,还有其他,乃至一切。

包装

故而“包装”一词日趋显赫。

其实取名也是包装,出身呀、成分呀、职称呀等等都是包装,不过是较为原始,较为粗暴、简陋、愚昧,较为乖张。惟当历史走到一步坦率的时代,一切含蓄、隐喻、羞赧才被视为多余,凡及形象、身份和地位的明标暗示这才被一语道破:包装。——多么直接多么彻底,免去多少煞费苦心的遮掩和粉饰!但,何至于耽搁恁久才有了如是之恰切的总结?料必与商业的终于翻身做主有关。不过“包装”既已名正言顺,又可堂而皇之,假冒的品牌也就难免野火春风了。个子矮的可以让鞋底长高,眼睛小的可以把眼皮做双,胸瘪的可以丰乳,肚肥的可以去脂,脸黑的可以增白,慕西人之黄发者则一染而偿夙愿……包装的手段之多不胜枚举,但就“包装”的本意而言,都算不得什么新发明,古已有之。比如有过“留发不留头”的残酷历史。比如“三寸金莲”如今想来是多么丑陋,而当初竟是美女名媛之必备。近些的,比如我初到丁一的那些年,有人在新衣上身之前先就打两块补丁,以示革命。我曾在一座废弃的古园里见过一位年轻的小提琴手,乐谱摊开在灌木丛上,衣裤为层层补丁复盖以至本色难辨——在那年代你不会怀疑这是艺丐,而要想到“君子固穷”,你不会在他脚下洒几枚硬币,而要赞叹其“贫贱不移”的铮铮硬骨。惟当时隔久远,心平气顺之后,方才看出那其实也是包装。都是包装,只不过包装的规格、式样随时代而有变迁。再比如丁一这厮,我记得他曾于某一革命风潮汹涌之年,挥锤三刻,便把家中全套的古旧家具砍出一派时尚风范,兼为自己赢得一腔革命豪情。但这仍是包装,毫无新意。

包装,乃此一带于生存之下的第二等大事。这风俗,上可追溯到亚当、夏娃失乐园的年代——比如那两片无花果叶的遮挡。下嘛,大约就要到永远。

目前怎样?较之以往惟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若来丁一一带旅行,切记切记,这里早由工业、商业、科技还有传媒领导了一切,莫说服饰、发型、装修和陈设,就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也都是包装了。(于是又有“操作”、“运作”、“炒作”、“策划”等词汇应运而生。)总之,内里是什么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包装。温饱诸事多已(或暂且)无忧,现代之忧莫过包装。近观远望,熙熙攘攘、甚嚣尘上——微服出访的帝王若问何事?乖巧的幕僚当答:莫非包装!文化也是,比如你可以不读书,但家中不可以不摆上几架子书。你可以不知那些书里都说的什么,但万万不可不知其中一些时髦的主义,和种种著名的人与事,否则一旦party或者salon,名人们一会儿“海德格尔”一会儿“福科”,一会儿“话语霸权”一会儿“政治正确”,哥们儿你要是晕头转向总是插不上嘴那就尴尬。我教你一招:设若别人说得天花乱坠,而你听得云里雾里,莫急莫怕,倘若影影绰绰你还能记起一句半句的时髦话语(比如“多元文化”呀,“精神诉求”呀,什么什么“主义”或“流派”啦),麻烦你就把话题往那儿引。这就叫扬长避短。诀窍是捡犄角旮旯别人不大留神的地方说。然后正襟危问:“可知?”倘答:“不晓。”或疑:“什么?”事情就有点好办——名人尚且不知,你岂非操作(运作或策划)成功了一次精彩的包装?我咋知道?废话!再说一遍:我不单是永远的行魂,也不仅仅是潜意识,我还是丁一的隐秘!不过呢,说真的,每当这时我也发虚,我一发虚那丁就冒汗,一身一身的冷汗。是呀是呀,这事我有责任,“扬长避短”可是我教他的。不过眼瞧着他丢人现眼,我总不能不给他指条道儿吧?事过之后我就后悔,觉得龌龊,我跟他说:哥们儿你脑子也不笨,咱这到底是干吗呀!他愣半天,又在云里雾里。我说:咱是啥就是啥,干啥弄得乱七八糟的啥也不是啥了呢?我说:有一天闹得当众出丑,你非把我也搭上不可!那丁听得羞惭满面。

这样的时候他通常会困倦,哈欠连天,然后昏昏睡去。此其自救方式之一种。不说,睡觉,忘记,只当啥也没发生,此乃“包装”一径化险为夷的普遍对策。不过也好,这样我的自由时光就来了。梦啊,多么令人神往!——在丁一以及丁一一带旅行,务需有这样一处大本营,以利休养生息。好比是躲避战乱的桃花源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又好比此地一句极为粗俗的歇后语:挨操打呼噜——假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