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泠泠

丁二更名的直接冲动,如今回想,很可能是由于一个名叫泠泠的女子。

泠泠跟我们同住一条街上,比丁二大着好几岁。这女子以前并未让丁二瞩目。但某年暑假之某清晨,丁二起得早,觉着好玩吧,便跟着哥哥一起去给人家送牛奶。丁大不比丁二满肚子歪思邪想,丁大厚道,不单品学兼优,且早早就懂得了为父母分忧。那天哥哥蹬着车,弟弟车前车后地跟着跑,东家两瓶,西家三瓶,一路清风旭日,薄雾流霞。丁二说:“好玩儿!”丁大说:“好玩明儿你送!”丁二不接话,丁二觉着今儿八成能有什么好事。送来送去就送到了泠泠家。丁大踮起脚跟把奶瓶塞进奶箱之际,丁二唱唱唧唧地顾自眺望天边。这时候泠泠出来了。泠泠见丁二的光头圆圆亮亮煞是有趣,便站住了笑,忍不住在那秃瓢上胡噜一下,问:“你叫什么?”那时的丁二尚在纯真,自是坦言相告:“丁二!”谁料却惹得泠泠前仰后合,笑得直不起腰。丁二先还是傻呵呵地跟着笑,渐渐便有了些想法,于是反问:“那你叫什么?”心想你不就叫个“玲玲”吗,有啥稀罕?然而泠泠不答,拽过丁二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两个出人意料的字。“什么什么,”丁二歪着光头看她:“你叫冷冷?”“不对,Ling——Ling!”泠泠纠正他,然后飘飘然走远。丁二望着那渐行渐杳的身影,一脸的愕然忽儿搅动起满怀春风。在我的印象里,这丁二不单从此对泠泠刮目相看——尤其是她那忽具魅力的身形、步态与音容,而且懵懵懂懂开始体会了名字的高雅与低俗。

名考

这一带的取名颇有讲究,从中常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年龄、出身,以及前辈的寄望或本人的志趣,甚至时代的印记、潮流的变迁。

设若某君名“守仁”或“守廉”,你先要猜他是在六十岁上下,其父或其祖父大半是个传统的读书人,要不就是个传统的没读上书但一生崇尚读书的人。再比如这人叫“继业”,叫“绳祖”,其祖上八成富贵,多属士绅、官宦、商贾一类,唯恐其子孙不肖,败坏门风或荡尽家财。若是“耀祖”呢?虽一字之变,意蕴全非,料其祖辈必常有怀才不遇、生不逢时之感受,便把族门荣耀加倍地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当然,此类名字的所有者,现在必都不很年轻了。五十岁左右的人,名字就比较多样;他们落生之际正值朝代更迭,故常有叫“建国”的,叫“爱华”的,叫“建军”的。但有些人仍在旧时的习俗中徘徊,于是乎“铁生”呀,“志强”呀,“淑英”呀也是一类。再年轻点儿的,一字之名就多起来,“辉”呀,“立”呀,“威”呀,那时候革命情绪到来,要简洁、有力,要显示出与旧时代的繁复与暮气的背道而驰,势不两立。至于叠字,比如“莉莉”,“毛毛”,“平平”,则要怀疑那是新贵之后,这样的家庭大半都用着仆人,仆人以此类娇滴滴的乳名讨主人欢心,主人果然中计,故而这一类总似长不大的名字也就跟着长大起来。再比如叫“抗美”的,叫“超英”的,甭问,其人必生于“抗美援朝”和“大跃进”时期。再后来,这一带闹过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凡不能跟紧形势、不能聊表忠心的名字,未经讨伐先自羞愧,那就改吧!于是就又有了一代叫“继红”,叫“立新”,叫“卫革”,叫“学军”的了。那场革命过后,取名的潮流大致分为两路:一是要显示文化品位,比如一个生猛的小伙儿叫“默僧”,一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叫“慕禅”;另一种是要冲出亚洲的,比如叫“大卫”,叫“珍妮”,叫“迪诺”。当然,还有些人对取名颇为轻率,相信有几个字能上户口就够,如“小刚”,“晓明”,“大平”……竟至有姓王名“国”的,姓杨名“伟”的,姓贾名“为民”的,可见其父母对姓名(的谐音)是多么地不在意。与此相反,有些取名专好冷僻玄深的字眼,这类名字的所有者多半是艺术家和文人,或艺术家和文人之后;比如两个“呆”字并立,念什么?又比如三个“又”字一上二下摞在一起,怎么讲?查字典去吧您哪,一般的字典里还未必有。但也有些取名既立意高远,又谴字平实,比如著名作家光未燃,陈荒煤,严文井。现在的作家不兴这一套了,恰恰地不喜欢那么风雅、豪迈,要的是随意,不染铅尘,比如“皮皮”,比如“小渣”——你一听此人作家,打赌吧:年轻一辈!年轻作家的儿女呢,删繁就简去雅还俗,比如叫“丑牛”,叫“末羊”,意思不多,牛年和羊年生人而已。四字的姓名(复姓除外)大半出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人口增长,重名遂多,鉴于电话号码的不断增位,取名也便多选取一字,甚至有的念起来就像是一句话,或者完全不像话的。不过字数要是再多,比如什么什么斯基、斯坦,什么什么夫、娃、子、郎……此地尚少,还要寻之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