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4页)

说得轻巧!

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她们都是……是不是真的。

看看?光看看至于这样?

可要是不能触……触摸,那你说,怎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都在那儿?

在不在那儿与你何干?

丁一语塞。丁一闷闷地独步春风,在那嗡嘤作响的称号中孤苦无告。

我懂他的意思,其实我并不太责怪他。在我看,他不过是失之鲁莽,可鲁莽算得什么大错?我甚至暗暗为他叫好。为啥?为他的敏觉?为他的坦诚?为他的勇猛?都不。那到底为什么呢?噢噢,我忽然发现,一经回想起那丁的所谓“丑事”,我竟似向往多于悔恨,快慰多于恐慌,恍恍惚惚直觉得那里面必蕴藏了无比的欢愉与希望。

多漂亮啊她们!难道你不觉得?

行啦嘿哥们儿!还嫌祸惹得不够?

丁一四顾迷茫,真个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欲上层楼,欲上层楼。”,“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不过呢,他说不清的话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永远的行魂,是恒久的旅途,我到过多少生命我就经历过多少春天!那丁想要说的是:“她们是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可如此美妙的她们会不会是幻景?如此美妙的她们是不是可以贴近?如此美妙的她们是否确凿,能否永远,还是一不留神就会随风飘散?”但是他说不清楚,说不清道不白却又被这人间无辜地冷落。

我只好安慰他:没啥,兄弟这没啥,咱的路还长着呢。我心想: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在悠久的旅途中算个屁呀。兄弟你听我的,未来远大,风光无限,咱的好光景还有的是哪!

可那丁还是垂头丧脸,真好似此地一首民歌所唱:“千年等一回”——千年一回,可在丁一看来,就怕是已然毁之一旦。

咳,别介别介。我劝他别那么想。

甭管我,你他妈甭管我行不?他暗自哭喊:我他妈不如死了算了!

自杀

丁一一带或不止丁一一带,这人间,从古至今的这个人间(史铁生一带也算上),是我到过的唯一有着自杀之风的地方。原因不可一概而论,方式却是异曲同工。死亡,原是因为身器的老化或残损,不宜再住。而自杀,说到底是由于心魂的走投无路;心魂或耐不住这人形之器的束缚、隔离、封闭,或不堪同类间的猜忌、诋毁、敌视甚至戗害,所以在其形其器尚且完好之时便毅然离去。可以料想,此前心魂必有苦苦挣扎,必有深深哀告,终至不堪忍受,不得不另谋他途。比如此刻我在丁一,在这天低云暗的早春,在这“流氓”声声的压迫之下,在这孤苦无告的行途中,便油然地想到了自杀——也许,不如出生入死早早告别丁一另取前程的好吧?

然而,死是什么?他途何途?丁一不知,我也拿捏不准。以我既往的经验想,他途可能会比丁一之旅好些,或者很好,但也可能不如,甚至更糟。一切都是可能的。问题在于你拿捏不准。不是吗,我兴冲冲来此丁一之时何曾料到会有今日之处境?死,还是不死?离开,还是留下?这问题老得掉牙。若干年前,当莎士比亚之魂途经哈姆雷特之身时,就曾彻日彻夜地想过。所以呀,丁一,我的经验只有一条:是死是活终归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

这局面有点像我在史铁生的屡屡遭遇。那史总是生病,总是要去看医生。朋友们介绍了好多医生,医生们又推荐了好多医生,但哪个是最好的呢?哪位才是能治得了你的病的那一位呢?终于还是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由病人来做决定,由一个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说了算。

这可真是荒唐。

但一切从来就这么荒唐,如果你肯定这就是荒唐的话。

一切莫不如此。所以我对丁一说:一切,终归得由自己来决定。

决定!决定!可是靠什么来决定呢?

平时嘛,你靠我。当然啦,有时候我也靠你。

现在呢?

现在嘛,只有靠祈祷。

祈祷?

对了哥们儿,祈祷,然后做一个决定。

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请问:做什么决定?

什么决定都行。

什么决定都行,我问你?

问我不问我也是一样。因为,不做,也是做了。

说啥呢,你?

人话。反正总得有一条路走。而且,必定是只有一条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