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太阳,那温暖明亮的一团,在丁一新鲜的眸中投下闪光。风,流虚飘幻,走过他和我。窗外,近的树影,远的山峦,以及那山峦背后的满天飞霞——我不断把丁一的目光推向那儿,要他与我一同眺望,期待着未来我们能够一起步入其中。

人形之器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啊好啊,丁一这人形之器也算差强我意!此器虽未健全,居中一时寂寞,但观其成年同类,或行或止,善思善想,可歌可泣,不由得我心中窃喜。就比如长河中一条航船,可以自在漂流;或比如大漠上一居小屋,可以安然归梦;再比如一台电脑,可记忆,可联想,可以交流,游戏……我料此丁之未来,惟胜其同类而绝无不及。

我看某些“灵长类”真是徒有虚名,何德何能竟妄称“灵长”?我看那些“啮齿类”、“腔肠类”倒是名副其实,吃了屙呗。说来可叹可笑,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曾有过误驻猿体的经历——咳咳,那敝器!携我镇日攀援吃睡,哪里是什么断灭了情思欲念,实在是懵懂困顿似绳索缚我于始终。还有一回,近乎失足落水,急慌慌我竟入鱼身——唉呀,那物荒头钝脑十足一副呆器!食其同族而肥大,却任异类来诱钓,来宰杀,一生随波逐流,至死含屈忍辱无言以对。犬马如何?哦天,那种冤魂的集散地,鱼且不如!附灵鱼身,或好似被一剂蒙汗药麻倒,或好比被一条大棒击昏,托魂犬马呢,便醒着,也只能以其四足为行走,以其哀慌的目光为视瞻!偶或逡巡四顾,像似看懂了什么,但终归还是“剪不断,理还乱”,低垂下两眼喊几声算完。

这人形之器你看多好!不单衣食宿行,还可嘻笑怒骂;不单近观远眺,还知居安思危;不单猎兽谋皮,还可饲禽取卵。就说这手吧,设计够多精巧!那指尖,既敏感到闭眼也能捡起一根发丝,却又耐得住烟熏火燎,譬如火中取栗。再说这眼睛,仰观俯察,秋毫明辨,不动声色只悄然一扫便知所处凶吉,便知来者善恶。还有这肠胃,且不说能把有用的养分吸收,把无用的废料排泄,它甚至能把错吞的污物自觉自动地呕出。这都不算,此人形之器最为突出的优越你当是什么?是游戏!是娱乐!进而是思想是审美!琴棋书画,文学戏剧,歌舞体育……此器无所不能。只说棒球一项,就让你惊讶;单看那球来棒打是何等精准,你便要叹服上帝这独一无二的造物。让电脑来试试,让机器人来试试,让任何别的器具都来试试,差得远哪!所以我来丁一。

所以我和丁一一起,开始了我们数十年的形影不离。

在一起

我和丁一在一起——这话听起来简单,其实复杂,意蕴颇多。最直接的意思:我们同命运共呼吸,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总之,在他报废之前我们相依相携片刻不可以分离。然而,彻底不能分离的事物是用不着说“在一起”的,这便暗示了另外的可能:我和丁一有时也可各行其是。比如说做梦吧,就多半是我的事,那时节我上天入地为所欲为,丁一呢?谁都瞧得见,那厮猪也似的睡在床上动也不动。不过,要说与他无关确也有失公允。比如,他要是被一盘盘黄色录像激动得彻夜不安,我也就难得自由之梦,我甚至会被他的欲望左右,梦得春风荡漾,梦得色彩斑斓。再比如,他要是迷上了电子游戏,“噼哩啪啦”一干通宵,我又如何能梦?当然我可以心不在焉,可以飘然入虚,不拘所在。可是,一俟我行我素他就要骂娘,这厮手底下一乱他就怨我,拍自己的大腿和脑门,一惊一乍弄得我趣意全无,只好怏怏然复归实际。说磨难也好,说担负也罢,总之,如是种种的不自由随时随地。比如他面见领导,我就不便胡思乱想(除非不怕撤职);比如他立于讲台,我又不可以心猿意马(除非不怕下岗);再比如他走在街上我得维护他的尊严(莫使人把咱轻看),他去拜见朋友我得照顾他的风度(吾丁非俗丁,尤其不是“二百五”)。特别是他要开上车,我就更没了自由,除非我想即刻弃他而去。但弃他而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况且急的什么?我到过的生命多了,该离开时自然是要离开的,可刚到丁一就又闹着离开,岂不应了此地一句古训:吃饱了撑的?是呀,既来则安。既然说好了在一起,莫如诚心诚意风雨同舟,再苦再难也勿浅尝辄止。否则干吗来的?否则我不痛快,他也抱怨。再说了,哪儿还不一样?不是有人说嘛:自由总归是相对的,不自由才是永远。如此箴言,丁一初来乍到允许他听不懂,我经历的生命多了我不能记不住——生生世世生生世世,倘若一派自由,还谈什么经历、经过、经受和担负?何况我不也常弄得丁一烦恼?比如上学时做题,比如说后来难免的写写算算,那丁于桌前灯下颦眉瞠目、绞尽脑汁也常是弄得个南辕北辙,咋回事?简单得很:我累了,对不起这会儿我得休息休息了!要不就是我正想着别的什么事——飘然入虚,或心猿意马。我这么看:有别人时我不辞劳苦维护你丁一的面子,没别人时你也该体会体会我的心情、照顾照顾我的爱好,不能总是我顺着你不是?得,这下你瞧他吧,把个脑袋一会儿在热水里泡泡,一会儿在凉水里镇镇,就差“头悬梁,锥刺骨”了。然而不行还是不行;我真的是累了,或者我压根就对那些事没兴趣,你丁一硬来又能怎样?惟事倍功半,惟狗急然而墙高。比如外语,我记得上学时此丁没少下功夫,起早贪黑地背呀,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怎样呢?及格而已。可美术我就有兴趣,我有兴趣的事他干起来自然就得心应手。画画,我从来喜欢,故而那丁不费大事便常得老师表彰。美术老师拍拍他的肩膀,歪着脑袋瞅他如何一笔一笔如有神助:“嘿,你行!”夸得这厮云里雾里,心说到底出了什么鬼?怎么外语就不行,费那么大劲儿还是不行?怎么美术就好,玩似的老师就说好?我暗笑:什么鬼不鬼的,我呀!懂吗?但没用,这小子不可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