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2页)

“嗯。”

“大夫,我比前一段时间已经好多了。我最近有点明白我的问题是什么了。”

我等了一会儿,大夫没有表态,于是我接着说:“我就是恐慌我没有一点自己的观点。原来我们学校有传教的,我曾经和一个美国人聊天,他说你觉得你每天头脑里的那么多想法都是自己凭空蹦出来的吗,不是的,我们每时每刻脑海中都闪现那么多念头,都是上帝输入进来的,他是我们灵魂的创造者,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感谢上帝。我当时很不以为然,我不喜欢被灌输,也不接受顶礼膜拜,所以我一口回绝了讲师。可是现在想起来,我确实没法回答他。我头脑中的想法是自己的吗?是谁灌输给我的?恐怕不是上帝,而是有千千万万人的声音灌进来。历史、金钱、书本、摇滚歌星、闲言碎语,还有什么我说不好。这些东西是不是我灵魂的创造者,还有没有哪怕一句话是我自己的话?”

“你现在这个阶段情绪不稳,最好别想这些事。”

“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接着说道,“我就是对这个问题没信心。”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医生说,“你其实可以慢慢想。不急于这一时。”

“您不明白,”我说,“这个问题影响到一系列的事。最重要的是,如果一切都是外界,如果没有任何一个想法是我自己的,那我还有自由可言吗?我想找到自由是不是就是奢望?这种恐慌,不是吃药能解决的。”

我终于停下来,口干舌燥。我的嗓子有点痛,但是不想找水喝。我注视医生,目不转睛,生怕一个小动作会打破此时僵持的专注,也怕错过他的反应。房间里寂静得像没有人存在,日光灯透过金属栅栏发出快速而微弱的闪烁。医生在他的电脑后面静坐着,打量着我。我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辨,气体滑过身体的骨架,共振像机器轰鸣。

医生终于清了清嗓子,问:“你真不愿意再吃药了吗?”

“大夫,”我有一点绝望的预感,“您不明白吗?我说了这么多,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需要吃药,只要用理智把事情想明白。您帮帮我就可以。 ”

“病历上说,你有看到过幻影,现在还有吗?”

我心里的烦躁蒸腾起来,警惕地反问道:“……这重要吗?不重要吧?”

“当人生理上出了问题,他想好多事容易钻牛角尖。”医生无动于衷,“也许好了之后又不一样。通常我们对抑郁症患者的劝告是,不要追溯自我问题。”

我紧按住桌子边缘,上身倾伏过去:“大夫,您觉得我问的问题没道理吗……就因为这个就得吃药吗?”

医生很淡然地说:“别激动。别激动。我只是建议,你自己可以采纳,也可以不采纳。我还是给你开一些药,你可以考虑吃吃看。等好了咱们再谈。”

“我没有激动,谁说我激动了!”我站起身,声音因为沙哑而有点怪异,“我不用吃药,我没有生病。我只是有一点痛苦,但那不是生病!大夫,您为什么不听我说呢?”

也许是我的身体向医生压过去,让他感到不快,他抬起手阻止我的靠近,又示意助手将我带出房间。他的助手拿着药方站起身来,用很结实的手腕紧紧抓住我的上臂,试图搀扶我向外走。我最讨厌陌生人的身体接触,惊恐地挣扎。

“大夫,我没有病!”我叫道,“大夫,您听我说。我真的不需要吃药……”

最后的几个字被关在了门外,助手拖着我在灰黑色的楼道里走,我被她的双手紧抓住。合拢的门发出低沉干脆的咔哒声,将一切打断并隔绝。我被拖向前方。长而直的楼道里其他坐着的病人都抬头望着我,昏暗灯光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走廊里其他淡黄色的诊室门都紧紧闭锁着。我大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