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4页)

我想象有一天当书写完时平生的态度。那种想象让我有一种复仇般的甜蜜和苦涩。这个世界上的精神寄托花样繁多,其中很多是温柔包裹下无限推迟的复仇心。我相信终有一天会让全世界赞美钦羡。在这种想象中,我胡思乱想,像发烧一样谵妄。

我陷入矛盾的两极。先是为自己勾勒了光辉的未来,然后却很快开始强烈地怀疑自己,认为自己的未来终将是一场幻梦,注定一事无成,成为每天借酒浇愁怨天尤人的失败者,跟周围人一起沉浸在打牌、传闲话和抱怨中,看时光最终全都甩到身后,回忆年轻时的理想,泪水浸满脸,对着镜子,继续倒上一杯酒从墙边滑到地上,哭得眉目扭曲,醉得不省人事。当我再次摆动到亢奋的一极,相信自己还是与众不同的,那些痛苦也是与众不同的,我试图给自己强化信念:你会和那些伟大的名字列在一起的。这种毫无根据的信念成为带着毒瘾的镇静剂,越吸食越痛苦,越痛苦越渴望吸食。最后血肉的精力都慢慢消耗下去。

在自我怀疑和自我期许的两极摆动,无常加深了谵妄。

九月的天远得不真实,抬头仿佛能看到宇宙尽头。那种澄澈是种诱惑,让人想象飘悠的远方。我总是抬眼望着窗口,被那远景扰乱。我开始对外界的信号变得异常敏感。越是不能判断自己,我越想知道自己真实的样子。我把所有细微而无关的信号都解读成我需要的答案。有时候见到朋友在网上发一条嘲讽某人的消息,心里立即狂风大作,担忧那说的是不是我。有时候听别人议论一个作家浅薄幼稚,我觉得那些问题自己身上也有,就像被猎人捉住一般,不能动弹而全身惊恐。更多的时候,只是见到一个场景就受到刺激,忍不住哭出来。

因为自己的问题,我和妈妈之间也不断出现问题。妈妈的任何劝诫都让我如临大敌,我将一切想成假想敌。又或者是我已经预见到自己将失败,因而下意识将责任转移给周围人。一片混乱中,痛苦制造出痛苦。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肆意的人,于是口角不断。

妈妈想让我回家,不管怎样先找个人结婚,用这样的方式缓解失恋痛苦。“人生么,”她说,“还长着呢,你想做什么,等孩子长大一些再做也来得及。”这前景让我吓破了胆。怎么可能,现在做不到的,竟然希求四十岁能做到。这是用痴梦麻痹自己吗?越是看着她,我越是看到自己没能力做任何事,回到家消磨下去,日复一日。有一天早晨,当妈妈又说起结婚的事,我急得险些从窗口跳下去。

有一天,电视里播婚恋相亲节目,有个女嘉宾大概说了些“女孩子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最好状态,哪怕是下楼买菜,也要打扮得有精神”之类的话,妈妈深表同意,又开始对我说“精气神”的重要。“你看这个女生,”妈妈招呼我,“我觉得她的状态就特别好。人就得自己过得有精气神儿,自己强起来,才不会让人家觉得可怜巴巴的。”

我知道她是在说我状态不好。我想着她说的精气神儿,就想到英雄雕塑和小时候舞台上涂着红脸蛋的集体舞。在和爸爸离婚的那些年里,妈妈用这样的精神应对背后的一切闲话。我长久积累的惊惶伴随着刺痛,“有精气神儿人家就不笑话了?怎么可能。人家更笑话你,皇帝的新衣。”

妈妈被我说郁闷了,讪讪地离开。我的心又因为悔恨突突地跳得疼。冷静下来就被愧疚感萦绕,情感上的敏感成倍增加。我又在自我厌弃中睡去。

那些天太抑郁,也太亢奋,以至于多梦、易醒,梦里梦外都神经质,跟自己对话。我的心境实在太糟了,以至于怎样鼓动自己,都无法受到激励,只想逃回睡眠,逃回不那么难过的所在。心灵反过来影响身体,因为紧张而上吐下泻。

有一个晚上,我再次梦到了平生。以往梦到平生,总是他最后告别时回避的眼神和冷冷的背影。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我梦到他又和我说话,滔滔不绝地说话。

“你有多少 references?你看过几本书,就想自己写书?你写政治?你读了多少卢梭?密尔和洛克都没看完,你敢写吗?你读过孟德斯鸠、康德、边沁吗?你看过韦伯、哈耶克、哈贝马斯、福柯、罗尔斯、奥尔森、斯金纳、李普塞特吗?你知道你说的问题前面做了哪些研究,分多少个流派吗?你能写出来个综述吗?读书都没读通,就妄自发表论点,这叫妄人你懂吗?你先去学十年韦伯再来写吧。你现在写作就是笑话,所有人都会笑你。 ”

梦里的平生比现实的记忆更激进。现实中的他从未对我说过恶狠狠的话,梦里却凶悍,咄咄逼人,似乎也在发表演讲,要用气势将我吓住。在他身后是排山倒海的看我笑话的人。我心中最担忧的事情通过梦里的他说出,我被吓住了,醒来全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