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他甚至不能坦诚地对我说,他需要那女孩的崇拜,大于那女孩需要他。

他始终寻找某种仰望。在人群中得不到,在其他地方终于得到了。

平生搬走了,临走的时候只匆忙拎了两件衣服,说他还会回来付房租。我又一次被留在一个人的小屋里,房间徒有其表,四周都是记忆,狼藉的书、本子、喝水杯、磨破的鞋子、话剧的宣传单、打印的长篇累牍的阅读材料。事物像尖锐的锥子四面矗立,不让我倒向任何一个方向。

经过短暂麻木,我开始恐慌。我不知道心可以这么疼。我用了一个晚上让自己接受现实,又用了许多天回忆过去。记忆并不是潮水一样的事物,一瞬间涌入脑海,而是水蒸气般无形,附着在每一件事物表面,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渗入人心。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做自己的事,维持虚假的平静,然而回头偶尔看到一支铅笔,眼睛里浮现出拿那支铅笔的瘦削的手,顺着手指看见嘴角、鼻子、皱起的眉头,平静就立即崩溃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的人影在眼泪里晃动、消失、出现、消失、又出现。然后全身开始抖起来。

我给他打电话,又在电话接通之后忘掉想说的话,对着听筒怔怔发呆。他告诉我不要再打了。挂了电话,想说的话又一股脑涌到心里,悔恨会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妈妈忽然跑到来北京看我。她也许在电话里是感觉到什么,不放心我。母亲是一种神奇的存在,能用空气和电波感觉到孩子身上的不正常之处,从而出现在每一个不安全的地方。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妈妈,她就来了。在我狭窄而乱糟糟的房间里,妈妈忧心忡忡地站在床边看着我,我用被子蒙上头。她将我房间垃圾倒出去,把没有洗干净的盆碗都洗干净,酱油和醋瓶子擦净,桌子角落里的污垢清出去,散乱一整个桌子的书码整齐,快要死掉的窗台上的绿萝重新续水。

“云云啊,”妈妈叹道,“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阵翻腾。我想跟妈妈解释说,不是的,我平时不是这样的,这不过是这两周的事情。可是我没法解释我糟糕状态的理由。我始终没有告诉妈妈有关平生的事情,最初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后来是关系变僵硬了,让我不想说。现在就更不愿意说。不管是获得同情还是批评,我都承受不住。妈妈若是同情,我也许会撑不住大哭,变得软弱无力;妈妈若是批评,我最后一点自我肯定也会摇摇欲坠,陷入更抑郁的深渊。可是真的绷住不说,我的脸上也难以挂出妈妈期待的笑容。

妈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缓解我紧张的生活状态,于是一顿顿给我做饭,换着样做饭,把我小时候曾说过一次喜欢吃的东西都做了出来。吃饭的时候,妈妈尽量用和缓的口吻问我生活的情况,吃得好不好,学习好不好,朋友好不好。我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回答一两句话。我像是个快要被撑破的气球。

鸵鸟的本能又一次回到我身上。想到与平生有关的事情,就奔回床上倒头睡去。人睡得太多了就进入了一种混沌状态,始终不曾清醒过来。每每这时,妈妈就坐在我床边像小时候那样拍我的后背,一下一下有规律拍击,有极好的安眠效果。有时候从梦里醒来,看到妈妈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上的体育比赛。妈妈看到运动员笑会一起笑,看到哭泣也会一同哭泣。

有时候她看到我醒了,会轻声跟我喃喃低语:“云云哪,我还记得呢,怀着你的时候看电视……那还是第一次奥运会呢……二十四年了,你能想象吗,都二十四年了。”

我想起妈妈在我小时候说过希望我有一天也走上冠军领奖台的话,感觉自己的狼狈和她曾经期待的荣耀差得那么远,心里的痛苦又涌上来,将我推回睡梦。

有一天早上,我觉得自己状态不错,就催促妈妈回家。妈妈能够缓解我的痛苦,却不能让我找到出路。但是妈妈不肯走。她无论如何不肯让我一个人留下,还努力试图说服我和她一起回去。后来妈妈开始早出晚归。去城里公园,用 A4纸打印了我的资料,参加其他家长们组成的集市一般的儿女相亲会。在那样的集市上,独身的孩子被打印在纸上,由家长举着相互交换着,像骡马一样被问来问去比来比去,最后像一纸期货合约一样被交易。妈妈积攒了四个男孩的资料,只等某一天我心情好的时候,拿出来让我一一拣选。

那段时间,我在虚无和狂热之间来回摆荡。白天妈妈不在家的时间里我重新捡起写作,把荒芜的恐慌淹没在写作的疯狂下面。我几天没有下楼,眼睛肿起来,不想去厕所看镜子。当快递在屋外敲门,我喑哑的声音发出来,连自己都感到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