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7页)

我们往山上走,想去看城堡。山路蜿蜒,巨大的黄色石块层层铺向山顶,带一丝庄严的神秘。上山的途中路过卡夫卡博物馆。设计者把博物馆里弄得黑黑的,阴暗的空间,蓝幽幽的光照亮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弄,也许是想刻意表现卡夫卡的那种阴郁,或者表现“人被异化”带来的压力,总之是有种恐怖的气氛。我一直想象卡夫卡要是自己来了会是什么反应。也许会像K在小酒馆里对姑娘和她妈妈那样,瞪大了眼睛,既严肃又天真地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有片刻我嫌累,几乎不想上去了。但到了山顶上我才庆幸,幸好上来了。山顶视野极好,让人见到双面布拉格。我从来没想到布拉格是这样的结构。风吹着额头,能看到极远处。山下的布拉格是恬静小城。全城的红房顶,像动画片里的世界,连绵的斜屋顶、散布的花园、偶尔耸立的教堂,随处是石板路小街、消磨时光的木头咖啡桌和摆着小盆植物的窗口。这些风景在山下走着看,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此时却有一种不真实的轻悠感。山上的布拉格却是另一副模样。冷峻的城堡、森严的石墙、巍峨至天际的教堂。我去过不少教堂,之前去过,之后也去过。但布拉格城堡的大教堂仍是我见过的最震撼的大教堂之一。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震撼。它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有艺术特色的,但是它的风格极为突出。它的墙壁有着最典型的哥特式阴郁和飞入云霄的雕塑,室内暗而庞然,墙壁像暴风雨的前兆压下来,气质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我在那一刻才有一点明白了那个土地测量员。他在山下城市目睹着悠然闲散的浅层精神,一抬头就能感受到城堡在云端的无形压力和看不见的变幻莫测。那是一种超越个人触碰范围的压抑不安。或许哪里可能都有这样上下两层,只是没有布拉格这样目力可见。

城堡的宫廷边,有一个笨拙的土黄色桶形建筑,在城堡的风格中异常扎眼。我问爸爸那是什么,爸爸说是前苏联占领时留下的掩体。我远远瞪着它,它似乎蔑视地笑着看我。你看,它仿佛在说,我就是能把一切破坏。

站了一会儿,我的心里起了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变化。我似乎终于有一点明白这么多年爸爸为什么不回去了。留在这个地方,就相当于放弃掉所有的纠结的过往,从此之后什么都不求,也什么都不失落。你只是住在这里而已,它跟你没关系,因此你可以对它什么都不求,它对你也没有任何要求。你只是看风景,不用喜,不用悲,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成绩和地位。这里和家乡如此不同,以至于一切都可以映照眼睛,却不照心。只是,这样真的好吗?

下山的路上,石级宽阔平坦得多。我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爸爸见我不说话,等了一会儿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爸,”我说,“你相信吗,像我这么平庸的人,也想追求某种好生活……而且不是大家平时说的那种好吃好喝的好生活,而是……另外一种好生活。”

“相信。这有什么不信的。”爸爸宽慰我,“什么样的好生活呢?”

“我说不清。某种让我觉得……觉得有意义的好生活吧。”我说,“其实我知道没什么好抱怨的。我现在各方面都还挺顺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业之后不管读书还是工作,都能有选择。虽然估计没什么大成就,但是我本来天赋就也不算太高,也不应该奢望什么。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心里就是不好受。爸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就是心里总觉得焦虑,觉得不满意,还想找更多东西,可是自己又说不清不满意的东西是什么。”

“太明白了。”爸爸显得很宽容。

“我只是在想……”我有点乱,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自由吗?”

“你觉得现在不自由吗?”

“不是,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感觉不到很自由。”我说,“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某一天就能找到一种自由的感觉,可是现在一直找不到。其实现在没有人强迫或者奴役我做什么,可我就是不觉得自由。”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只是从山顶上开始,就又被那种虚无的感觉包围了。那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人站在山顶的云雾里,除了白茫茫就什么都没有,任何地方都无处踏脚。越无从借力,就越发焦灼。不仅是因为毕业选择,还因为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我不知道自己要朝什么方向走。更长的尺度,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会坐在宿舍里想象自己一万年以后是什么样子,却无法在现实中走出哪怕一小步。

这种感觉在期末考试前半个月暂时淡下去。从早到晚在自习室泡着,没时间吃晚饭,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骑上车也像是做梦一般。考完试之后仍然麻木,傻呆呆坐着。太忙碌和太放松都无法思考,以至于觉不出烦恼。直到在布拉格山顶,当它重新将我包围,我才有种逃无可逃的感觉。它一直在那儿,我能让自己暂时忘了,可是如果我不能真的找到突破的方式,它总是还会回来,将我困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