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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黄泽如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亡妻,高兰香。

高兰香的坟墓仍然还在垦场里的那座小山坡上。每年,除了清明节黄泽如会带儿孙们去扫墓外,只要手头没什么事,只要心里有伤心难过的时候,黄泽如就会一个人悄悄到高兰香的坟前坐一坐,陪她说说话。抗战爆发前,他决定把那些死去了的垦民的骨殖运往祖国时,曾经有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把高兰香的遗骨也先运回去,埋在祖家的坟地上,等将来他老了,死了,也让孩子们把他的遗骨再送回去,与妻子葬在一起。但是那个愿望并没有实现,日本鬼子入侵中国,几年的抗战紧接着又是几年的内战,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现在他已经老了,已经满头白发了,他知道,他的那个愿望已经很难实现了。他实在无颜面对那些死去了的乡亲们。

春日的阳光把坟地照出了一点暖意。经过一个冬天的生命凋落,草木已经开始返青,萧瑟的坟地开始孕育出莹莹的绿色。站在坟地前,黄泽如心里有无尽的感慨,他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这些垦民包括他的妻子高兰香埋在这里已经有几十年了,他自己也由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记得小时候,祖母对他说,人生就像翻一本书,不用翻几下,一本书就翻到头了。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人生才刚刚开始,死亡离他太遥远了,一点也没能理解祖母话里的深层含意。现在再回过头去想祖母的那些话,就觉得人生真的就像祖母说的那样,短暂得就像是在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辈子也就完了,人生也就结束了。

现在,面对长眠在地下的高兰香,黄泽如想不出要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他们的儿子黄佑国的事他是一定要说的,他就是专门为了黄泽国的事来的,那是他们共同的儿子。他告诉高兰香说,他对不起她,是他没能够保护好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已经在抗日战场上牺牲了,再也回不来了。他请高兰香能够原谅他,宽恕他。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白死,他们的儿子不但长了中国人的志气,还为做父母的争了光,为黄氏家门争了光,就像当年他的兄长黄泽国,随邓世昌驾舰冲向敌舰,以求共亡,谱写一曲甲午海战浩然正气歌一样。黄家多忠烈,按儿子的爷爷黄敬芳的说法,他们的儿子又为黄氏门庭攒了一块金字招牌。那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如果儿子的爷爷现在还活着,该会有多么的高兴!而且,和当年黄佑国的伯父黄泽国完全不同的是,他们的儿子参加的抗日战争已经把日本人打败,把日本人赶出中国;黄泽国的北洋水师当年却没有把日本人从中国赶跑,反而是因中日甲午战争中国战败,清朝政府忙着和日本人签下不平等的《马关条约》,干尽了丧权辱国的事。如此说,他们儿子的牺牲也值了。

离开了高兰香,黄泽如漫步于垦场中。几十年过去,垦场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和当时刚刚建场时的情景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垦场已经不单纯是一个垦场了,它已经向周边扩展,成了一个规模相当大的诗巫市了。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当年自己一家人在垦场住过的旧屋子前,原先的屋子还在,只是早已经残破不堪,让人看了心生凄凉,感叹岁月可以改变一切。当年黄佑国和黄佑娘兄妹两人亲手栽种的榕树也还都在。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沧桑,两株榕树正当盛年,挺拔,苍翠,充满生命的活力。黄泽如还记得当年他让两个孩子栽种榕树时的情景,他让他们一铲一铲地给榕树培土,浇水,他对两个孩子说,家乡到处都栽着榕树,让他们在南洋栽上榕树,就是让他们别忘了家乡,别忘了自己的家在中国。如今榕树还在,儿子黄佑国却已经不在了,儿子已经永远地回到故乡,和故乡的榕树融为一体了。

几个月后,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实际上,在中国共产党即将举行建国庆典的前几天,消息就已经传遍南洋了。南洋各大小报刊上都刊登了相关的消息,还刊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国旗等图案。封建王朝被推翻了,日本人被赶走了,内战结束了,国家从此自主独立了,南洋人无不奔走相告,他们为自己那个多灾多难的祖国终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共和国欣喜若狂。那个喜讯倒是黄家第三代华侨、黄佑国的儿子黄家勋和他的弟妹们最早带到家里的。黄家勋以及他的弟妹们曾经私下里不知道有多少次,和他的母亲廖红玉谈论过他父亲黄佑国的事。他们分析,黄佑国如果在抗日期间没有牺牲,按照常理他早就应该回来了,他不可能是那种弃家而不顾的人。但是抗战后,黄佑国并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能够证明黄佑国已经牺牲,那么,中间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已经跟随共产党的部队加入解放战争的大军了。黄佑国当初一回到国内就直奔延安共产党的部队,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了,抗战结束,黄佑国和共产党的部队一道参加解放战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问题是现在全国解放了,共产党已经坐下了江山,黄佑国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南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