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抗战爆发后,便源源不断有各种消息从祖国传回来。那些消息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更多的则是令人揪心和愤怒的。比如说日本人已经打到上海了,日本人在南京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等等。每一个消息传到南洋,都让在南洋的华人同仇敌忾,进而萌发了更加强烈的抗日热情。黄泽如的举人朋友王进学自从抗战爆发,便一边办报纸,一边接受陈嘉庚的指派通过滇缅公路,往来于南洋和中国之间,负责物资运送和与中国政府的联系,把他累得够呛。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时的他,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那个阶段,所有的南洋华人几乎都沉不住气了,出钱的,出力的,有什么,出什么,整个南洋都为抗战热血沸腾了。作为旧举人的黄泽如,他和他那在"致远号"上为国捐躯的兄长黄泽国一样,他一生中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西方列强,和正在家门口的日本强盗,并从未停止过跟他们作斗争。他实在无法容忍日本人的嚣张和狂妄,他们一次次的打到中国来,他们简直把中国看成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自家后院了。只要日寇一天不消灭,他的心就一天不得安宁。此时的黄泽如几乎已经无心南洋的事业,他的整个心思都已经被国内的抗日战争给揪去了,天天在南洋以"福建南洋公馆"的名义,到处发放宣传单,参加各类集会和游行示威活动。

黄泽如无意中发现在那些活动的人群中,有一个他非常熟悉的身影,那就是陈淑娴。凭心而论,陈淑娴参加南洋的各类抗日活动,除了民族责任心外,其间还有她自己的一点私心。那个私心就是为了她所爱的人黄泽如。到南洋一转眼已经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她,也已经是快四十的人了,但是对黄泽如,她却初衷不改。她从一开始的敬重,慢慢发展到后来的爱慕,那种爱慕缠绵而持久,就像酒一样,时间越久,便越浓烈。但她知道她和黄泽如之间是不可能的事,在黄泽如的心里,与其说从来就没有把她的感情当做一回事,不如说高兰香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他,以至于使他的心里没有更多的空间去接纳别个女人的感情。奇怪的是,陈淑娴明明知道不可能,明明知道她和黄泽如之间不可能会有什么结局,她那个感情的房间却偏偏一直为黄泽如留着,容不得让任何人踏进去一步。她在做那些事时,是那样的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好像那是她应当做的,好像她这一辈子就是专门为了来等待黄泽如的。

作为男人的黄泽如,对于陈淑娴的感情,他不可能熟视无睹,不可能糊涂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他虽然明明知道陈淑娴爱着自己,但是,由于前面所讲的原因,他就是无法接受高兰香之外的另一个女人陈淑娴。这样说似乎有点牵强附会,但是,你不可以否认,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就是有像黄泽如这样的一类男人,他们可以死心塌地爱一个女人,他们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要重,一旦有了感情,哪怕对方发生什么变故,他们可以像古代贞妇烈女一样,为对方守节。那个阶段,黄泽如最为关心的是国内的抗日战争,王进学每一次从祖国回到南洋,黄泽如总是不停地问他,国内怎样了,日本鬼子是不是见人就杀,见女人就强奸?日本鬼子真的在中国实行"三光政策"了吗?类似的问题,王进学每次从祖国回到南洋,黄泽如不知要问上多少遍。有时,当听到一些令人气愤的回答时,黄泽如会破口大骂起王进学,就好像王进学本身就是一个日本鬼子似的,不免义愤填膺,一向文质彬彬的他也不免骂爹骂娘,骂一些平时从来没有骂过的脏话、粗话,话语中,就差说一句:王进学,你小子也把我带到抗日前线去吧,我要拿起刀枪杀掉那些王八蛋小日本!

但是,有一天,这句话他还是说了。他对王进学说,他也要回到中国去。大清国时他们一心想救国,想把那些外敌赶出中国,可惜清政府却向那些外国人妥协投降,还把他们追得有家不能回,有国却没有一块可以立身的土地。现在不一样了,是政府抗日,全民也抗日,他为什么就不能够为抗日出一份力呢?他知道这时的中国,钱固然需要,物资固然需要,但更需要的是人,是人心。他必须回去,他说他虽然年纪大了,不能上前线了,但回去办办报纸,鼓鼓士气也是可以的。没想王进学却给他泼了冷水,王进学说,中国现在不是缺办报纸的人,而是缺扛枪上前线的年轻人。让你上前线打仗去你能行吗?你现在已经不是当年我们参加维新变法的时候了。我们都已经老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要上前线去呢?难道在后方,在南洋不一样是抗日吗?黄泽如说,日本鬼子打来了,我们的国家都快要灭亡了,我们还有什么脸活着?我们虽然老了,不可以上战场打仗了,但是参加战地服务团,到前线去慰劳那些抗日将士总是可以的吧。王进学说,你如果非得要上前线不可的话,你可以让你的儿子去。前些日子,国民政府派人来南洋招抗日志愿者,陈嘉庚那边最近又组织一批汽车司机回去,现在内地缺很多司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