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页)

几天后,他们从厦门港坐"吉顺号"轮船起程,直奔南洋。没有风,天蓝蓝的,天上有几朵白云在飘着。黄泽如和高兰香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大的轮船,船舱里分上下两层,层与层之间只有半个人高,人要进舱里,只能弯着腰走路。每个人分一张窄窄的席子,可以躺着,但由于空间太小了,连腿都不敢伸直。一条船男男女女一共挤下了二百多号人,那些人大都是从福建要去南洋谋生的。当轮船就像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岛屿,慢慢地离开码头,离开港口,向南边的方向开去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还在甲板上呆着,不愿意到船舱里去。那种心情很奇怪,尽管大家对就要到来的生活充满期待和兴奋,尽管大家平时对自己的故乡多多少少怀有怨气和不满,但当现在真正要离开她的时候,大家的心情又特别的不舍起来。许多人都面对码头的方向久久地在甲板上跪着不愿意起来,他们都哭了。高兰香受到感染,也泪流满面,呜呜放声哭起来。她紧紧地拉着黄泽如的手不放开,好像有满肚子的话想要跟黄泽如讲,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黄泽如把她搂了过来,一时又想不出用什么话语去安慰她。

"吉顺号"轮船一出港口,风就变大了,海浪不停地拍打着船舷,被风吹起的浪花像雨一样洒落在大家的脸上,流到嘴里,又咸又涩的,在甲板上的人这才纷纷回到船舱里去。高兰香到舱里坐定后对黄泽如说,你知道吗,刚才那一瞬间我就好像是心被人家给割走了似的,觉得整个人都空落落的,我知道他们的心情一定跟我一样。黄泽如说,不然为什么要说故土难离呢?兰香说,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让生活给逼的,要是日子能够过得下去,谁还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高兰香说着拿眼睛看黄泽如,意思是要他给一个答案,却发现黄泽如并没有在听她说话,而是在听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小男孩所唱的一首歌谣:火船驶进七洲洋,是好是歹全是命,时来金银用船载,运倒连命都丢掉……

那男孩才五六岁年纪,看似随口在唱,声音又很稚嫩,别人听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小孩的身边,坐着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是孩子的父母,听他们的口音,黄泽如想应该是兴化府一带的人,果然,一打听,便知道是兴化莆田人,那是与福清相邻的一个地方,古时福清也同属兴化府,但自唐圣历二年起福清便归属福州府。尽管如此,因为两地接壤,百姓之间多通婚,多讲与兴化同一种方言,实际上等于是同乡了。那年轻夫妇,男的叫陈可镜,女的叫李清华,和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只差一个字。小男孩叫山子,他们一家人是要到南洋投奔陈可镜的一个二叔的。陈可镜的二叔陈忠祖是个剃头匠,十多年前去了南洋,陈忠祖当初去南洋不是想去剃头的,他是跟着民间一个姓张的打金匠,想去南洋找金矿的。据说那个姓张的打金匠曾经在北方的一个金矿里当过几年采金的矿工,很有两下子,懂得如何找金脉,就动员二叔一起去了南洋。据说后来金矿没找到,陈可镜的二叔陈忠祖便在南洋经营一个小饭庄,做起了闽菜。陈忠祖一直独身,现在老了,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便捎回一封信给陈可镜,让他带妻儿到南洋继承他的事业和家产。陈可镜正因朝廷腐败,愁着生活越来越无望,一听说二叔要人,赶紧把两间老宅和一分薄地卖了,买了船票,带着所有家财携家带口地直奔南洋去了。其实,陈可镜还有一样东西放在心里没有告诉黄泽如和高兰香,那件事就是他的二叔在信里告诉他们,二叔和那个姓张的,已经在南洋一座叫巫鲁山的山上找到了一条金脉,二叔让陈可镜赶紧过去跟他一起开发金矿。那种说法有点像在童话里才发生的事,陈可镜自然无法相信,但认真想了想,他还是信了。地球如此之大,地下什么宝藏都有,而大多数的宝藏不都是在偶然中被人发现的吗?南洋地产丰富,二叔本来就是跟那个姓张的金匠去南洋找金矿的,为金矿而去,又苦苦找寻了十多年,终修成正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吉顺号"就像是一个没有了火性的老人一样,慢吞吞地向南太平洋的方向漂去。轮船越往大海开,风浪也就越大,靠在码头上看着还挺大的一条轮船,到了一望无际的海上,简直成了一片随风起舞的树叶,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浪给吞噬掉。船上许多人都是平生第一次坐船远行,这时许多人都开始晕船了,哇啦哇啦大口吐起来,有的连血都吐了出来。船才离开厦门两三天,风便越刮越猛,到后来船就已经无法再行驶了,船主只好把船停靠在一个小岛边上抛锚避风。但停下来依然不能解决问题,风依然刮,船就像是一只秋千,在宽阔的海面上飘来荡去。抛锚几天后,便开始有人生病甚至死人了。船主也不多讲,让人抬着死尸就往海里扔,一时弄得整条船的人都惊恐和悲伤起来,再也没有刚上船时的那种激动和兴奋。但是接连死了几个人后,大家也就麻木了。怕只怕自己也落了个和他们一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