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5页)

取灯接过群山的小果实,也迫不及待地学着群山揪下几粒放进嘴里尝,她觉得像葡萄,又像樱桃,可比葡萄和樱桃的味儿都野。她吃着问甘运来这东西叫什么,甘运来告诉她说,这东西叫芡芡果,吃多了能把嘴唇染黑。

取灯让甘运来看她的嘴唇黑不黑,甘运来说,就快黑了,劝她不要再吃了,不然回到家中,让老人们一看准说,这闺女哪儿都好看,就是嘴唇有点黑。

取灯假装害怕地问甘运来,那嘴唇要是黑了还能不能变回来?

甘运来说,可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取灯知道甘运来是在吓唬她,她想,按照化学变化的原理,任何颜色染上皮肤迟早都会褪去。所以取灯也跟甘运来开着玩笑说,那就永远黑着吧。她格格笑着,还是忍不住用手背使劲擦起嘴唇,手背也染上了黑。笑声从大庄稼地里升起来,传得很远。

一路上甘运来还给取灯讲了这条路的许多故事,说向大人从军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出笨花的。那时他是从东向西走,现在他们是从西向东走,后来向大人每次回笨花也是走这条路。但是甘运来没有讲向大人以前做生意赶石桥集走的也是这条路,他觉得那情景已和向大人现在的身份很不相称。他不愿意取灯知道向大人的过去。他们走过石人石马时,甘运来更没有讲向大人在这里遇到鬼的事。

笨花到了。

甘运来站在向家门前,指指大门对取灯说:“看,这就是恁家。”

向家人听见群山吆喝牲口,知道是取灯到家了,一家人都迎了出来。大家把取灯簇拥着进了院。全家人进了东院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同艾先快步走上廊子进屋去了。家人正在纳闷,同艾又从屋里出来了。她手里举着一把甩打衣服用的布甩子,来到取灯跟前。原来同艾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出取灯浑身上下都蒙着浮土。她要给她甩打一下衣服。她一手捏起取灯的袖子和大襟,拿布甩子为她掸土,掸完了上衣又掸她的黑裙子。还边掸边埋怨甘运来:“你领着孩子回家,怎么就没个机灵劲儿,怎么不让孩子坐车?”同艾一看就知道取灯是走路回家的。

甘运来正无言对答,取灯却接上话说:“娘,是我愿意走路的。”

同艾为取灯甩打衣服,取灯的叫“娘”,立刻把这两位初次见面的母女拉近了许多。若不了解其中关系的人看见这情景,会认为这家的闺女是走了一趟亲戚,还是赶了一趟集?

来笨花之前,取灯对同艾的称呼也曾有过设计,在保定她管顺容叫妈,当她得知老家人管母亲叫娘时,便也决定管同艾叫娘了。只是她对自己能不能叫出口,始终是拿不准的,特别是这第一声,万一她要叫不出口可怎么办呢?“娘”这个字对她来说毕竟是很遥远的。但是现在,也许是同艾的行动激励了她,也许是刚才那一路她受了家乡和家乡人的感染,当同艾一举起甩子埋怨甘运来时,不知怎么她就脱口而出地叫了娘,而且她叫得是如此自然。

全家人都听见取灯叫了娘,听见她叫得那么自然,这使得站在后边的秀芝红了眼圈儿。取灯的一声“娘”也让向文成放下心来,大半天来他一直不知道这母女的初次相会,会有什么故事出现。

取灯的一声“娘”,最高兴的还是同艾。同艾对和取灯的初次见面,也有过各种猜想:一个生在宜昌,长在保定的洋闺女,乍走进笨花这个黄土窝,遇见这一家子“生”人,很难说是个什么局面。但同艾是决心要把这闺女接纳进向家的。为了迎接取灯,今天她先把自己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她决心不给向家露怯,也不能让老二顺容那么容易就抢了这么多年风头。半天来她坐不安立不稳的,不时在院里听听,又走出街门看看,一阵阵的心慌意乱。秀芝见婆婆今天的异常表现,就偷着对向文成说:“你看咱娘,为闺女回来是多么上心。”向文成笑着说:“这就是咱娘。再者,一个没见过面的闺女进门,怎么也是咱向家的大事。”

同艾把取灯的衣服甩打干净,全家人才有机会欣赏这位向家的闺女了。他们都觉得,这位衣着虽不同于笨花的闺女,怎么就那么像向家的人。他们有的人看取灯又短又白的手像向喜;有的人看她饱满的脑门儿也像向喜;同艾的眼最尖,她看的不是取灯的脑门儿和手,她看的是取灯的脚,一双又短又宽的脚。尤其她穿着偏带皮鞋,就更显出这脚的短宽。脱了鞋,五个脚指头准也和向喜一样,齐头齐脑。接着他们还是不自觉地去找取灯身上那些不似向家人的地方,他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取灯的眼睛。向家的孩子都是单眼皮,取灯却是双眼皮。这让他们都想到了那位走钢丝的风尘女子。那女子一准就生得一副双眼皮。但他们并不膈应这双眼皮,反而觉得它给取灯平添了几分灵动和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