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4页)

他原来是这样爱她,这样爱她呀!他从十七岁便跟着她,伴着她.默默地守护着她,一不管是在上海的孤岛,还是在缅甸的平满纳。她想起了自己二十二岁生日时,他送给她的那个日记本,想起了日记本上的话:“不论是在战争的严冬,还是在和平的春天,爱,都与你同在!”这爱,是他的爱呵!他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她又为什么这么蠢!竞_没在这句话中看出他那深沉而圣洁的爱来!她为什么竞被尚武强这种人面禽兽骗去了一颗单纯的心!

“志钧!志钧!”

她扑到他的遗体上痛哭起来,哆嗦的嘴唇和着热泪在他冰冷的脸上.额上,唇上吻着,吻着……

她知道,这吻是他在这五年中梦想的,不断梦想的……

十七岁的春光在她身边荡漾,那支她唱过无数次,同学们唱过无数次的歌,在她耳边回响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志钧!志钧!”

她呼唤着,想把他从沉睡中唤醒,也唤回人生的十七岁,听她唱.听她笑,和她一起唱,一起笑。

然而.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把生的希望全留给了他的太阳!

她拥抱着他,哭昏了过去:

醒来时.她把十七岁的自己永远留在了他的身旁。

她用泥土,石块封死了窝棚的门。

她抄起他的枪,对着堆满林梢的又一个黎明,打完了枪膛中的全部子弹。

在枪声缭绕的余音中,在一片闪亮的弹壳旁,她跪下了,对着他永远沉睡的窝棚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

带着他的眼镜,带着他的枪和茶缸,也带着博大的爱的胸怀,她踏上了通往新平洋的最后五十英里道路。

道路真长,真长……

她衣衫褴褛,睁着模糊的泪眼,恍恍惚惚地走,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艰难。面前的路面上波动着枝叶梢头漏下的阳光,也波动着她生命的希望。她在生命的光芒中奋力穿行着,把苦难和悲哀永远抛在了身后,抛给了默默无声而又如同烟海一般浩瀚的历史。历史只记载进程和结局,不记载一个小人物的眼泪,她知道。她不哭了,就是马上倒下,死去,她也不哭了。眼见着这么多人跨过死亡的门槛,进入永恒的天国,她觉着自己一下子醒悟了:死,原来并不可怕,人活百岁总要死的;死,正是生的一部分。困难的不是死,而是如何正视死,只有敢于正视死的人,才会顽强的生!她又气喘吁吁地向前走,向她希望的太阳走。可不知咋的,腿脚却变得不灵便了,两条腿好像已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身子老是向前倾着,手老是想往地下扒……

她软软地倒下了,手在地上扒着,膝头在地上蹭着,在千万双中国军人的脚踏出的道路上留下了两道倔强而顽强的生命的痕迹。

她想起了那群猴子,觉着自己在变成猿,变成猴子,变成鱼;她在一点点退化着,最终化作了天地初开时的一团白生生的雾气。

她身体变得很轻,她在这雾气中飘了起来。她飘着、飘着,把生命和爱的种子撒向了所有的江河湖海,撒向了苍茫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民国三十一年八月,中国国民革命军缅甸远征军第五军残部三千八百人赶抵印度提旁营地。其后查明,该军在此次长途转进中.计有一万三千二百八十人失踪或殉难。政治部上尉干事曲萍在距新平洋四十三英里处被军部少尉译电员刘景超一行搭救.幸免于难。三十二年十一月,远征军进攻于邦,拉开反攻序幕。三十四年三月三十日,远征军与英国盟军在乔姆克会师。同日,政训处少校副处长曲萍被残敌流弹击中阵亡,时年二十五岁。三十三天后,美苏盟军在柏林以西之易北河会师;同时,盟军攻克柏林;亦为同日,盟军在仰光登陆,对缅甸南部残敌进行最后扫荡。缅甸远征军第五军一万七千人历经的死亡与灾难,终于得到了正义之神赐予的胜利报偿,巍巍野人山上升起了人类尊严的血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