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7页)

又接连检讨了好几个人,才轮到戈珊上台去坦白。她态度非常老练,口齿又流利,侃侃地暴露自己的思想状况,揭发自己的功臣思想,自由散漫作风,浪费的倾向。

台下早已闹然叫了起来:「完全避重就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后排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叫着:「戈珊同志!大家都知道你腐化堕落,私生活不严肃,还在搞旧社会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你还不彻底坦白!」

「今天非得整她一整!」另一个角落里又喊叫起来。

「非斗倒她不可!」

「这还是党员呢!」

「打倒腐化份子!澄清党的队伍!」

戈珊依旧含着微笑,把她的列宁服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大红绒线袖子往上腋了腋,等着这一阵喧嚷静了下来。「大家对我提的批评我完全接受。我实在无法为自己辩护。我非常惭愧,至今的意识里还存在着若干成分的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有自由浪漫的倾向,过去打游击的时候又养成了游击作风,所以我在男女关系上,虽然是以同志爱为出发点,但是结果超出了同志爱的范围,发生了暧昧行为。身为党员,不能在群众中起示范作用,反而破坏党的威信,我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制裁。不过我仍旧希望大家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一定愉快地自动地洗掉身上的-脏,进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改造。」

一席话说得非常漂亮动听。她说完之后,竟有片刻的静默。但是随即有人高声叫着:

「不行不行!坦白得不够具体!」

「是谁跟你有暧昧关系?快坦白出来!」

「马上把名字宣布出来!」

本来他们对戈珊一开始攻击,刘荃已经紧张了起来,现在索性一步步地逼到他身上来了。他知道戈珊的爱人不止他一个。但是她恨他。而且把她的爱人名字坦白了出来,以后就绝对不可能继续来往了,而他是已经和她断绝来往了的,正好拿他来挡一阵。

偏偏他刚才已经上去坦白过了,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现在再被检举,更是罪上加罪。但是刘荃竭力叫自己镇静些。究竟干部搞男女关系并不是什么滔天罪行,他对自己说。可是一被揭发,黄绢不久就会听到这回事,她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是他自动地告诉她,或者还有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他一直没有说,现在已经失去了这机会。

「快坦白!快宣布出来!」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像暴风雨的呼啸。大会已经连开了三个钟头,这些疲倦的人们在这黄色案件得到了片刻的兴奋与满足。

戈珊站在台上,虽然仍旧微笑着,似乎也有些眼光不定,流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刘荃根据自己刚才的经验,知道从台上看台下,只看见黑压压的无数人头钻动,但是她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脸上射过来。

「快把名字坦白出来!」群众继续鼓噪着。

「好,我坦白,」戈珊终于大声说。她脸上有点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是张励,」她说。

许多人对于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旧哄声四起。

「抗援总会的张励,」戈珊又大声说了一遍。

刘荃诧异到极点。他回过头去望着后排。他被抽调去学习三反的期间,是张励代替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所以今天张励也在座。

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在张励进行坦白的时候,戈珊乘机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爱人。戈珊坚持着说没有。大会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细想想,写一份详细的坦白书来。她也就算混过了。同时刘荃也干了一身汗。

张励的事却还没有了。报馆方面把他坦白经过的记录送交党支部,当天晚上党小组就根据他的坦白资料,彻查他其它方面生活腐化的情形,开会检讨,一直检讨到夜深。第二天又继续检讨,后来索性把他扣了起来,进行隔离反省。刘荃看了,自己觉得实在侥幸。

「实在应当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谢,」他想。

在三反期间,无形中像是下了戒严令,大家对于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别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牵累。就连在办公时间内见了面,除非绝对必须,也一句话都不说,下了班当然更不会到同事家里去,打一个电话都怕那条线有人偷听。刘荃走到戈珊门口,也不由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像穿过封锁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