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7页)

张励没有作声,过了一会方才说:「她的工作态度想必是很认真的,可是听说私生活方面……」他又笑了一笑:「听说作风不大好。这样的女人搞上了是很有危险性的。真的。你得当心。」

「我怕什么?她还会看上我吗?」刘荃勉强笑着,用说笑话的口吻说。

张励只是微笑。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刘荃无法判断。也许他仅只是猜测。也可能他仅只是认为戈珊在追求他,善意地向他提出警告。可惜嫌迟了一步。刘荃不由得苦笑了。

第二天下午他好容易抽出一点时间来,到戈珊那里去。

「噢稀客!今天怎么有空来?」她开门的时候说。

那黄昏的房间里似乎有一股酒气,他一进门就踢着一只玻璃瓶,听见它骨碌碌滚开了。

「你是不是马上要上报馆去?」刘荃问。「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

「坐下来说吧。干吗这么垂头丧气的?跟你那黄同志吵了架了?」

刘荃坐了下来,微笑着脱下帽子来放在桌上,没有回答。

「她疑心了是不是?」戈珊倚在窗台上,偏着头望着他微笑,伸出一只脚来拨着地板上的玻璃瓶。

「她没有疑心。」

戈珊突然把那酒瓶一脚踢开了。「哦,有这样胡涂的人?──倒便宜了你!」她虽然笑着,当然他知道她是很生气,而且在这一-那间他不知怎么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也和他一样猜想到黄绢不疑心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年纪比他大得多。

他看见她很快地向镜子里望去。那镜子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发出微光。她像是在夜间的窗口看见了一个鬼,然而是一个熟悉的亡人的面影,使她感觉到的悲哀多于恐怖。

但是这仅只是一瞬间的事。她随即对着镜子掠了掠头发。她还是很美丽的。她笑着走过来,从沙发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吻他的头发。她忽然有一个新的决心。光为了赌这口气,也得把他抢回来。

「不要这样,」刘荃扳开她的手。「我们早已完了。」

「是吗?」她格格地笑着在他脸上乱吻着,「是吗?我倒不知道。」

刘荃很快地推开了她,坐到一边去。「我今天来就为了跟你谈这个。」

「你先告诉我,你们现在到了什么程度。」她又粘了上来。

「我们是纯洁的。」

「我真不信了!你现在学坏了,还能像从前那么傻?」

刘荃自己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那样生气。他觉得都是他自己不好,连黄绢也联带地被侮辱了。他用力推开了戈珊,站了起来。

她也变了脸。「这又是生的哪一门子的气?」她冷笑着说。「何必这么认真,大家都是玩玩,总有玩腻的一天──这种事都是双方的,你腻我不见得不腻。老实说,真受不了你那-唆劲儿,疑心病那么大,简直像疯子似的。要不是嫌你那脾气讨厌,我早为什么不跟你结婚你想。我要是愿意要你,一百个黄同志白同志也没有用。你别以为自己主意大得很,哼!我别的不成,对付你还对付得下来,我告诉你!」

说到最后两句,她把刘荃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向他那边一遍,显然是要他立刻就走。他没有马上伸手去接,她这里已经不耐烦起来了,随手就把帽子向窗外一丢。「哪,快去,快去捡去!」她笑着说,那口吻很像一个驯狗的人把一样对象-得远远的,叫狗去拾回来。她狂笑起来了。

刘荃向她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他从那露天的楼梯上走下去,在街沿上拾起他的帽子,弹了弹灰。

他知道她是愤怒到极点。他现在对于各阶层的干部的内幕比较熟悉了些,大家怎样互相倾轧看得多了,他知道她有很多报复的机会,心里不免时刻提防着。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除了在报馆里每天见面有点觉得窘,此外也并没有什么。两三个月之后,他渐置之度外了。这时候却又酝酿着一个大风暴,增产节约运动蜕化为三反运动,这些机关的干部正是首当其冲,人人栗栗自危。

十二月初,开始抽调「政治清白」的非无产阶级出身的非党员干部,到市委组织部去参加三反政策学习。刘荃也在内。经过三个星期的学习,又回到报馆里的工作岗位上。

解放日报也像一切机关与公共团体一样,实行「排班制度」,从领导干部到工役,都把姓名排列起来,先开小组会,再开全体大会,进行坦白检讨。

刘荃占便宜的是他职位既低,又不处理财务,没有贪污的机会。又是单身一个人在上海,他家里在北方还可以勉强度日,他的薪水是供给制,向不寄钱回去,上海也没有什么戚友来往,一切嫌疑都比较轻。但是轮到他的时候,依旧大家争先恐后纷纷发言,骂得他体无完肤,把各式各样的帽子套在他头上。幸而刘荃在三反学习中学到了一些窍门,所以相当镇静。他记得陈毅市长的话:「三反斗争将要像狂风暴雨似的打来,不论好人或坏人都要受到暴风雨的侵袭,然后始能确定谁能够存在,谁需要淘汰。」他等大家尽量地提过了批评之后,再度坦白了一次,拣那些不太严重的罪名,大致都承认了,宣称以后改过自新,也就算「过了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