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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落在寺庙金黄色的屋顶上,铺陈出一种陈旧安详的光泽。这光泽看上去如此亲切,那时,每年秋天,总有许多台州黄岩来的割稻客人打着背包,戴着草帽,到我们村里来割稻子。那时,我还在世的父亲便和这些来自台州黄岩的割稻客一起,握着镰刀,弓着身体,在稻田里收割成熟了的稻穗。烈日下,风吹过来,整片整片的稻田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而我,总喜欢坐在山坡的杨梅树上,远远地看着。虽然我心底里也热爱这壮阔的丰收场面,但我却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将来也在这样一片泥泞的稻田里。

此刻,阿宏叔就站在我身后,他正拿着剃刀给我刮头。刀片和发茬接触时,发出均匀粗糙并富有弹性的声音。阿宏叔示意我将头低下,他要刮脖颈后的发茬。我便低下头,看着大殿前鹅卵石铺就的道地。天上的云迅速地流动,道地上的光影也便随之幻灭,构成各种奇特的图案。看着看着,我觉着自己似乎是掉进了那些图案里面。顿时,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地流动,空气、声音、光,甚至人、房子,所有的东西都在飞快地掠过,只有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的嘴巴突然张开,一些声音便兀自从里面跑了出来。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写。南无萨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钐。南无萨婆。勃陀勃地。萨跢鞞弊。南无萨多南。三藐三菩陀。俱知喃。

我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起初,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念什么,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终于,我听明白了,我在念《楞严咒》。这是奇怪的事,虽然平常我也会时不时地翻翻那本《楞严经》,并念上几句,可我却从来没有这样完整地背过一遍。没想到,此刻一开口,就像有另一张嘴巴长在我身上一样,我竟然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将楞严背诵了下来。

我能感觉出阿宏叔的诧异,当我念出第一句时,他就听见了,他的手一抖,几乎将我的头皮割破。随后,他便停住了刮头的动作。一直等我念完,似乎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重新拿起剃刀,将我的头剃完。

次日,吃过午饭,从外面叫来的水陆僧人便陆续赶到了寺里。大概两点钟左右,僧众们开始净坛。净坛其实就是清场,佛事中僧人们做的经忏是给神佛专用的,所以坛场里其他无关的东西,都要清理出去。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好比一个很大的领导要来检查,公安城管就会提前将那些不合适的人赶走。

阿宏叔穿了一身崭新的袈裟,新袈裟将他的皮肤映衬得愈发白晳。其实,小时候,他便是个漂亮的人,一双眉目细长,带着些女相。他喜欢唱越剧,《桑园访妻》、《五女拜寿》,大段大段的唱词,他都倒背如流。他唱越剧的时候,还喜欢伸个兰花指,很妩媚。其实,阿宏叔做和尚,有着天生的优势。就好比明星,对于那些信众来说,和尚其实就是明星。大家都喜欢漂亮的和尚,也愿意为漂亮的和尚花钱。

净过坛,又过了一晚,这日凌晨四点,叫醒的钟声敲响。我整理僧服,随着僧众们一起前往大殿。阿宏叔早就已经在大殿里了,他站在佛前,垂着眼角,冷冷地盯着每一个进入大殿的僧人。虽然阿宏叔之前提醒过我,这场佛事规模很大,可能和我以往参加过的佛事不同,但我还是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从进入大殿的那一刻起,我便有些忐忑起来。大殿里黑压压地站着五十多名僧众,神情凝重。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僧人站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人多的缘故,大殿内还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始终在我耳边盘旋。我站在那里,觉得浑身不自在。一瞬间,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卑微感,似乎只有我,才是这大殿里最名不副实的一个。我扭头去看阿宏叔,我试图从他那里获得一些鼓励。我看阿宏叔时,他也正好看我,我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可让我失望的是,他却丝毫没理会我,冷冷地一瞥,又转到别处去了,就像我们从来不认识一样。

阿宏叔是这场佛事的维那。据说,以前大庙里有三个人的位置是最重要的,一个是住持方丈,一个是僧值,另一个便是维那。住持方丈自不必说,寺里最大的领导,统管所有事务。僧值和维那便是方丈的左膀右臂,其中僧值管的是僧人们的生活和言行规范,有点类似学校里的教导主任。而维那,则是总指挥,他的职权要远远大过僧值,无论是庙堂里的收取开支,还是佛事时的唱念做打,都由他一个人安排负责。当然,这是老规矩,现在的寺庙早没了那么许多讲究,就像阿宏叔,平日里是住持,佛事时,便又成了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