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3/37页)

顺便说一句,她从南京去湖北,并不是什么正常的工作调动,而是劳动改造。先是在武汉,随后到襄樊,最后则是咸宁。

如果把母亲的第一封信与最后几封信做一个简单的对比,你很难相信这些信件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在最初的那些信中,母亲的字迹歪斜、稚拙,文法颇多舛误,至于错别字,更是随处可见。可到了差不多十年后,她那笔工整娟秀、一笔不苟的楷体,已足以让人赏心悦目。她不仅时常引用古典诗词,甚至能用晓畅优美的文字进行一些简单的哲学思考。比如说,她曾在一九七四年六月的一封信中,对自己的人生做出过这么一番抽象的思索:

假如她的父亲没有过早离世,她“如今”的世界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假如她的养父从无锡来家,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没有悄悄溜进她的房间;假如她当时选择忍受,而不是大喊大叫,并在他的腿上扎上一剪刀;假如,在一九五〇年,她没有在祠堂里因“一时冲动”站起来发言;假如,我父亲没有在新婚之夜向她吐露上海那个特务组织的所有秘密;假如她在一九六六年的初冬,没有“心血来潮”,向组织上提交那封让她“肝肠寸断、后悔终生”的检举信,她“如今”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假如,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而每一个偶然,都足以改变她日后的人生轨迹。那么,她“如今”的生命,与这些数不清的“假如”之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母亲的哲学思索,恰当地停止在这里,不再向前延展。母亲或许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个危险:她若再往前跨一步,就会陷入宿命论和虚无主义。这对于母亲这样一个立志拯救全人类的共产党员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再比如,在编号为102、214、667的几封信中,母亲对白天和夜晚的自然更替展开了一系列令人震惊的遐想。她觉得既然一个人的一生,由许许多多个白天和夜晚组成,如果把这些日子加以简单的压缩,实际上我们一辈子只经历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因为白天和夜晚完全不同——在白天,世界是明朗的,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你感到踌躇满志,精力充沛,意志坚定。而夜晚则是暗昧的,凶险的,令人生疑的。当她在灯下写信时,她时常感到,一到晚上,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只会在墙根下喃喃低语的油蛉”,软弱多疑,烦躁不安,周遭的世界忽然变得像人心一样虚妄、脆弱、深不可测。

因此,母亲觉得,她的一生既不是活在白天,也不是活在晚上,而是生活在白天与夜晚“一刻不停的撕裂与搏斗中”。

在第二十七封信中,母亲首次提到了严政委。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严政委名叫严御秋。这封信长达十一页,母亲详细记录了她与部队“首长”的结识过程,从中我们不难窥探到她后来与我父亲离婚的一段鲜为人知的隐情。

一九五二年夏天,母亲在县里的干部培训班学习。严政委有一次去省里开会,出人意料地带上了母亲,让她去南京长长见识。三天的会开完后,严政委想去看望一下自己当年在部队的老首长,也“顺便”捎上了她。首长家的院子异常阔大,“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挂满了枝头”,给客人端茶倒水的“仆人”,是个年轻英俊的军官,“戴着雪白的手套”。老首长其实并不老,且十分平易近人。他话不多,可句句话都“耐人寻味、掷地有声”。吃晚饭时,首长亲自给她斟酒,让她一时手足无措。她说她从来没喝过酒。首长说:“哎,不会喝酒干什么革命嘛!”于是她就喝了酒。酒醉之后,她和严政委都留在那个大院里过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四肢无力,头痛欲裂。她披着衣服,来到院子里转悠,看见首长那么大的官,竟然头戴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手执铁皮花洒,亲自给花草浇水,心里“不知为何,就有些感动”。

母亲从南京回到了县里后不久,就接到了首长本人给她写来的一封长信。她面红耳赤地读完了这封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找到了严政委,向他报告说“有人冒充首长的名义,给我写流氓信”,可严政委读完了这封信,只是哈哈一笑,“你胡说什么呀!正常的感情表达嘛!你看噢,人家与你见了面,又不知道你已经成了家,对你表示好感,这怎么是流氓信呢?现在是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人家有表达感情的权利,你也有拒绝的权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