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3/36页)

一天午后,村里的社员们都在歇中觉,王曼卿拎着竹篮去村东的桑树地里摘桑叶。她前脚进了桑园,赵德正后脚就跟了过去。这件事从老实、木讷的渔佬柏生嘴中传出,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柏生当时正在菱塘对岸的树林中剥着红麻,“警惕地”注视着桑林里的一举一动。他没有惊扰这对野鸳鸯的好事,却在事后去现场细细查看,据说是捡到了王曼卿落下的一枚发卡。

另外一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似乎不容辩驳。

挖树根的赵永贵吐血而死,五岁的赵德正去江北投奔亲戚,“蛇蝎心肠”的舅妈却容不下他,把他赶了回来。德正瘦成个皮包骨头,像个叫花子,在村子里倚东家门,贴西家壁,最后是赵孟舒的一句话,让他在祠堂落了脚,吃上了百家饭。祠堂的管事三老倌提醒他:日后有了出息,不可忘记赵先生的一片慈悲之心。年幼的赵德正当时就对三老倌发誓赌咒说,他要用一辈子来报答这一句话。后来,他为赵孟舒抬轿多年,从来不肯收他一文钱。

那天下午,长生用独轮车将赵孟舒送到朱方小学的操场边,就和妻子分了手。他对新珍交代说,德正让他顺便去乡里的物资站,找一下老徐,帮他买一只生铁的犁头、两副牛鼻圈。他说等散会时再来大操场与妻子会合。

三小时的批斗会,倒也没出什么事。天气虽然燠热,但新珍一直担心的中暑并没有发生。赵孟舒在台上挨斗,她就靠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抱着装有绿豆汤的大瓷缸,一直没动窝。等到大会结束,台上的地主们排着队,鱼贯下台,赵孟舒却愣愣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新珍好不容易挤到了他跟前,正要把手里的绿豆汤递给他,却看见赵孟舒满脸通红,焦躁地指了指自己的裤脚管,那样子,又像是笑,又像是哭。滞热的空气中隐隐能闻到一股恶臭。

聪明的新珍脸一红,马上就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她安慰赵孟舒道,“我扶你到学校的茅厕去弄一弄?”

赵先生道:“弄什么弄,一塌糊涂!”

新珍低头一看,可不,稀屎已经把他的裤管印出了褐色的斑印,顺着裤脚一直流到了鞋帮上。新珍一面用“老年人嘛,这种事很平常”一类的话来宽慰他,一面飞快地在脑子里想着应对之策。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朱方镇有一个表姐。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她领着赵孟舒来到了表姐家院中的一棵枣树下。表姐在柴屋里放了一只大脚盆,烧了一大锅热水,张罗着让赵孟舒去柴屋洗澡。随后,又嘱咐家里的大丫头,去乡粮管站把当站长的丈夫叫回来,让他顺便在集市上买点酒菜。表姐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条丈夫穿的开司米单裤,可怎么也找不出一条底裤来。最后,只得拿了一条她自己穿的花短裤,有些为难地望着她的表妹:

“人家是读书人,女人的短裤,他大概是不肯穿的吧?”

新珍认为不妨事,“反正穿在里边,也看不见,怕怎的?”

表姐让小儿子把干净的衣裤送到柴屋。赵孟舒倒也没有嫌弃(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柴屋里光线太暗,赵孟舒眼神又不太好,他大概根本就没看出那短裤上的红色小花点),穿上衣服,神清气爽地从柴屋里走了出来,朝着表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神色虽有几分古怪,但始终带着笑。

新珍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粮管所的罗站长似乎比表姐还要热情。他从集市上买回了一条鲢鱼,蹲在枣树下收拾干净了,在木桶里净了手,又过去招呼赵孟舒吃茶。太阳快落山时,新珍这才想起自己在物资站买犁头的丈夫。表姐听说了,就催促老罗赶紧去物资站找寻。罗站长在街上找了半天,哪还有长生的人影?

新珍后来回忆说,那天晚上,赵孟舒的心情似乎一直很好。赵先生平时心高气傲,不爱搭理人。可那晚在喝酒时,他还借着酒兴说了一个笑话,尽管大家都没听懂,还是胡乱地跟着他笑了一通。罗站长给他斟酒,赵孟舒也从不推辞,最后反倒是罗站长多留了个心眼,担心他晚上回家,走夜路跌跟头,有意压着点酒劲,不让他多喝。

临走时,罗站长从邻居家借来了一盏马灯,夫妇俩一直将他们送到了镇子外的水塘边。新珍搀扶着他,抄近路走进了夏夜的旷野里。

天上没有一丝风,四周一片岑寂。赵孟舒走不多远,就说走不动了。两人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歇息。宝石般纯净的天宇,横贯着一条璀璨的星河。数不清的金屑,东一堆,西一堆,密密匝匝,铺成绚丽的缎带。不时有流星嗖的一下,像箭一样射向银河,拖着蝎尾似的光带,消失在耀眼的金粉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