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2/36页)

鉴于朱金顺近乎赤贫的雇农身份,工作队的人一时不便动粗,只得一遍遍地跟他宣讲当时的斗争形势和相关政策,可朱金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句话就把他们挡了回去:

“免谈。你们跟一个聋子说话,根本就是白费唾沫。”

他手里握着一把劈篾用的竹刀,拦在蕉雨山房的门口,死活不让他们进屋。工作队的侯队长,为了测试一下他的耳朵是真聋还是假聋,用极小的声音对他咕哝了一句:“我听好多人反映,那个谜语,原本是你编的?”

朱金顺一听,立刻勃然大怒,他那锃亮的头皮连带脖子和招风耳,都在瞬间红得像鸡冠一样,仿佛马上就要滴出血来,“放屁!谁在外面乱嚼舌头根子?老子大字不识一个。能编得出这么顺溜的话来吗?”

他这一吼,工作队的人全都笑了。

正在这时,赵德正带着更生、武松和银娣他们几个已闻讯赶到。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天昏地暗,才算把工作队的人劝了回去。

要说我们村子里的人,在古乐方面的修养,实在是贫乏得可怜。他们听不懂赵孟舒的琴声,毫不奇怪。平常除了推牌九、打扑克之外,最大的娱乐就是听听锡剧和扬剧。那个时候,安徽有一个草台班子,在秋收之后,时常会到村子里来。他们在祠堂外的打谷场上,搭个简易的戏台,演出村民们百听不厌的淫艳古戏。从月亮初升,一直唱到第二天的日出时分,俗称“两头红”。在王曼卿来到村子里之前,雇工朱金顺是赵孟舒鼓琴时唯一的听众。难怪村里会有这样的议论:

“可惜赵先生一手好琴,只能弹给聋子听。”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朱金顺的耳朵并不真聋(聋与不聋,完全取决于他听人说话时的心情好坏),但他显然对赵孟舒弹琴没什么兴趣。他在私底下把赵孟舒自命清高的古琴演奏,戏称为“打算盘”,其比喻倒也贴切传神。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五五年的夏天。按照县里的布置,郝乡长决定在朱方镇的小学操场开一个万人群众大会,把乡里的十三个地主(俗称“十三太保”)全都押去集中批斗。在大会的前一天,赵德正就接到了会议通知。他担心恃才傲物、又臭又硬的赵孟舒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就带了长生和新珍,连夜上门规劝。那天晚上,观前村的周蓉曾,恰好也在蕉雨山房喝茶谈天。任凭赵德正怎么劝,面无表情的赵孟舒始终是一声不吭,被逼急了,就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

“有死而已。”

什么叫“有死而已”,德正和长生他们都听不太明白。德正说:“这次批斗,既不挂牌子游街,也不用五花大绑,就是走走过场。你老人家往台上一站,在心里打打谱,一会儿就熬过去了。”新珍也插话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若是一味撑硬船,拉硬弓,也不是事。大舅你还是听我们一句劝,好歹去点个卯,应个景。”可赵孟舒依然黑着脸,还是那句话,“有死而已”,弄得赵德正直挠头皮。

最后,他只得把目光转向旁边坐着的周蓉曾:“周先生,你老肚里学问大,帮我们劝劝呗。”

周蓉曾微微一笑,叹了口气,对孟舒道:“我劝你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吧。”

好多年后,新珍对当时的情景仍然津津乐道:“真是见了鬼了!那天晚上,我和赵德正苦口婆心,嘴都说干了,还抵不上周先生的一句话。这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

赵孟舒既然答应去开会,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德正考虑到赵孟舒体弱多病,让他走着去朱方镇多有不便,可坐轿子又太过扎眼。最后,他决定让长生推着一辆独轮车,把他送到朱方镇,并嘱咐新珍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好有个照料。他还特意让新珍带上绿豆汤,以防赵孟舒天热中暑。

第二天下午,当赵孟舒坐在长生的独轮车上去朱方镇开会时,沿途的路人无不为之侧目。不时有小年轻与长生夫妇打趣:“你们这哪里是去批斗地主啊,分明是给劳模颁奖嘛!你们怎么不在他胸前别一朵大红花?”

长生只是憨憨地笑,并不搭话。赵孟舒头戴凉帽,坐在独轮车上,身板笔直,顾盼自雄,只当听不见。

至于说德正为何会对素无瓜葛的赵孟舒另眼相待,村里流传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桑树地事件”。

在合作化初期,德正因见王曼卿体格风骚,弱不禁风,就将她分入老年丙组,让她跟着马老大、老福、老鸭子等几个老太太,干一些诸如选种、养蚕之类的轻省活。但王曼卿的工分却是按甲等劳动力来计算的。德正对曼卿明显的偏袒,不免招来种种闲言碎语。其中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