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6/31页)

“你闭上眼睛试试。”春生固执地让我在台阶上坐下来,背靠烧焦的树干,笑道,“凡是来到伽蓝殿的人,只要闭上眼睛,马上就会做起梦来。”

我有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瞅见他嘴角虚弱的笑容中满含怂恿和期待,就闭上了眼睛。我听见风从树梢上刮过,长江上的汽笛声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我听见黄鹂和乳燕在枯树林中啼鸣,那声音脆脆的,碎碎的,使得这个已成废墟的禅林更显阒寂。有两个女人,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声说话。当然,我也听见了春琴正在呼喊她弟弟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除了微微有点头晕之外,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春琴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她站在山门边上向我们招手,身后是正在西沉的落日。她仍穿着那件男人的老棉袄,腰上随便绑着一条布带。皱巴巴的棉裤明显短了一大截,吊在身上,露出了小腿和脚踝。她的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解放”牌球鞋,也是男人的。或许是父亲在算命时说了什么不太入耳的话,春琴气咻咻的,满面怒容,不太愿意搭理我。她一把拽过春生的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领着她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撇在了原地。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晚上封了冻,四下里寒气逼人。走在硬邦邦的大道上,一路都是冰碴“吱吱嘎嘎”碎裂的声音。我们只花了来时一半的时间,就已经回到了风渠岸的河道边。

我跟父亲提到了春生让我做梦的事。父亲解释说,这座半塘寺,自宋代修建以来,一直香火不断。但这座禅寺真正的奥秘,藏在祈梦的伽蓝殿之中。传说中,每个进庙烧香的人,只要一踏进山门,就会昏昏欲睡。他们由小沙弥领着,来到伽蓝殿,席地而卧,几乎立即就会做起梦来。在梦中,“你不仅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也能看见未来。一生的吉凶祸福,都在其中。”

父亲说,他在七八岁时,跟着我奶奶第一次去半塘。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末午后。他陪着奶奶,在伽蓝殿的一张草席上睡了一觉,“还真的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条小船上,水底也倒映着一条船。岸边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水里也倒映着积雪。天上浮动着白云,水里也倒映着白云。一个尼姑坐在船头,背对着他。他一直看不见她的脸。父亲说,他正是跟着南货店的一个名叫汤四宝的伙计,去曹家渡找人圆梦,才遇见他后来的师傅戴天逵的。我正想问问戴天逵是怎么跟他圆梦的,那个坐在船头的尼姑到底是谁,父亲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他有点得意地对我说:

“告诉你一件事,先不要往外说。春琴很快就要嫁到我们村里来了。”

说实话,这次跟父亲去半塘走差,并不怎么令人愉快。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回忆起这天的经历,都会伴随着一种浮荡虚幻之感,心里空落落的。不论是春琴家连死三人的诡异灾难,还是半塘寺瓦砾中的断墙残垣,都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因此,当我跟着父亲走到风渠岸边,闻到带着微微甜腥的河水的气味,嗅到村里烟囱中飘来的草木灰香气,听到村子里那熟悉而温暖的舂米声,看见邻居老福奶奶手里擎着一盏油灯,在院子里“喔嘘喔嘘”地叫唤着,正在把母鸡赶入鸡窝,你一定能体会到我心里的宁静、踏实和甜蜜吧。

刀笔

每当凌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我躺在阁楼的东窗下,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鸣,时常能听见弄堂里传来的开门声。那多半是隔壁的赵锡光,去村头的燕塘边下网捕虾了。我懵懵懂懂地在心里骂一声“讨厌”,随着他的脚步声和可恶的咳嗽声渐渐远去,立刻又重新沉入梦乡。只要燕塘里不结冰,只要不遇上刮风下雨,张网捕虾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老福奶奶说,河里的虾都听赵锡光的话,“没准他前世就是一只虾。”

谁说不是呢?夏日的拂晓,他趿拉着木拖,光裸着精瘦精瘦的上身(有时穿一件薄薄的黑色鞣革对襟马夹),手执长长的钩竿,胳膊上挎着几十张纱布竹篾网,在薄雾笼罩的池塘边时隐时现,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成了精的大钢虾。

我们村前的这方水塘,被一道土坝分隔成上下两个独立的部分。上塘是村里人淘米洗菜、挑水做饭的地方;下塘则用来浣洗衣物,宰鸡杀鱼,处理一切不洁之物。这虽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但到了我记事的年纪,村里的妇女们嫌下塘的码头过于简易窄小,也将衣物拿到上塘来洗。这样一来,下塘反而无人使用,久而久之,水中漂满了绿萍和水浮莲,码头也为青苔和荒草所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