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4/31页)

父亲客气地表示同意。

琢磨着老头刚才的那番话,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太健康,甚至有些恶毒的念头。我对父亲说,今天晚上,当我们从半塘回到村里,要是听说梅芳突然蹬腿死掉了,那该多好啊!父亲立刻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板起面孔,严肃地望着我,轻声问我道:“你就这么恨她?为什么?”

我说我就是恨她,没什么原因。我就是巴望着她忽然死掉,立刻死掉。

父亲愣了半晌,摸了摸我的头,沉默了许久,这才对我说:“其实,她是一个可怜人。这人命不好。”

很多年以后,到了梅芳人生的后半段,当霉运一个接着一个地砸到她头上,让她变成一个人见人怜的干瘪老太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父亲当年跟我说过的这句话。唉,人的命运,鬼神不测,谁能说得清呢?

我们穿过山墩下的那座方洞,走上了一边有木栏的石桥。我对父亲的神机妙算产生了很大的疑问。我看见河道对岸的乱坟岗中,一只狐狸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在蒿草丛中快速穿行。狐狸只有一只,与父亲所推算的“两只”大有出入。而且,这只狐狸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浅灰色。它肚子滚圆,毛皮油亮,看上去有点憨痴,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狡狯。它跃上一座坟包,傻傻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玄奥的问题,又像是在问我们:

“哟,瞧这父子俩!着急忙慌的,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半塘

虽说只隔了十里路程,半塘的风光、景物,乃至说话的口音,都与我们村有着很大的不同。低矮的泥墙茅舍隐在一片片竹园之后,数不清的港汊沟湾,将整个村庄分割得七零八碎。村庄和长江的岸堤之间,有一大片亮汪汪的水沼,长满茂密的芦苇、红柳和菖蒲,犹如一面被打碎的巨大镜面,在中午的艳阳之下,泛着银灰色的波光。枯树上的老鸹嘎嘎地叫着。家家户户的房舍,都隐没在竹林的深处,较为显眼的,反倒是屋后用芦柴杆围起的茅缸。我们刚进村,就看到了一个胖婶子从茅缸上露出的大白屁股。

父亲说,到了仲春,等到村里的桃树、梨树和杏树都开了花,等到大片的柳树、芦苇和菖蒲都返了青,江鸥、白鹤和苍鹭就会从江边成群结队地飞来,密密麻麻地在竹林上空盘旋,那时半塘就是人世间最漂亮的地方。他还说了些别的。比如,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喝茶,就可以看到江边大堤上露出的尖尖帆影。再比如,半夜里躺在床上睡觉,都能听见江里的摇橹声和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船工号子。他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诉我这个村庄离长江有多么的近,但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个秘密,让我既惊讶又疑惑。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曾经在这个村子里住过很久似的。

请我父亲去算命的这户人家,位于村东头的一块高地上。院子里确有一棵老槐树,它高出屋檐的枝丫在北风中瑟瑟抖动,已经快要碰到屋顶发黑的茅草了。大概是担心大风会把屋顶的茅草卷走,上面胡乱压了几块青石板。门上的对联还是旧年的,在日晒雨淋中,褪尽了红色: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一个穿蓝布褂的妇人,大约四十来岁,坐在槐树下的一张矮凳上纳鞋底。这人窄窄的脸庞,头上挽着一个高高的发髻,脸上黄恹恹的。大概是家里刚死了人的缘故,白布鞋子上缀着一朵红色的绢花。怎么看,这个女人都有些面熟,想了半天,我终于记起来:她似乎和我们村的赵锡光先生沾着点亲,四时八节,她时常会带着一个小男孩来村里走动。

一看到我们进了院子,她就把麻线飞快地绕在鞋底上,从矮凳上站起身来,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开始抹眼泪。这也难怪。不知是如何冲犯了太岁,在过去短短的一年中,他们家的三个男人先后离世。先是七十来岁的公公无疾而终;然后是她丈夫——他在去江北运米的途中翻了船,尸体在三十里外的沙港被人捞上岸来的时候,已经发了臭;再接着,就轮到了她十九岁的大儿子。关于她儿子的死,有多种说法。即便是我父亲,对于其中的曲折也始终守口如瓶,讳莫如深。这等于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家的人口陡然减少了一半。这样的事当然不同寻常。

半塘寺的一个瘌痢和尚,被请来算命。他认为问题出在一个名叫春琴的女孩身上:颧骨太高,泪堂太深,嘴唇太薄,腰身太细,仪态太过妖媚。他的结论也有些吓人:这户人家命中注定“不存男丁”。言下之意,最小的儿子恐怕也保不住。“如果是在旧社会,事情倒也好办,”瘌痢和尚卖关子说,“让这个小把戏跟我去庙里做和尚,我保管他无病无灾,寿比彭祖。可如今是新社会,不兴出家的。”妇人一听慌了手脚,跪在地上向他苦苦哀告:“一切但凭师父做主,好歹替我保住这点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