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3/7页)

“我听不懂。”

“听不懂我就放心了。”

“你神经病!”

“错了,我特别清醒,特别正常。因此我从小就下决心保护自己。”

“你从小就装结巴?为什么非装结巴呢?”

“结巴在人前有一种呆傻迟钝的感觉。”

“是啊——”

“所以人们对这种人一般不防备。迟钝往往给人留下好印象。”

蔡玲吃惊地看着他。想到有人天生呆傻迟钝,有人则需要费一番劲才变得呆傻迟钝。在他这半辈子,努力使健全变为残缺,这是多坚韧的精神。她对他钦佩起来。

“还有一个原因。结巴具有这样的特权:他能在每句话出口之前,都得到斟酌的时间;有时,一句话讲出来一半,突然觉得讲错了,就可以改口,或者停下不讲。我讲话听起来是急急促促,其实我比谁都从容,因为我给自己留了足够的回旋余地。因此我讲的每句话都是绝对保险的。这就是结巴比正常人优越的一着,你明白了吧?”

蔡玲懵里懵懂地点着头。

这一点头,他想糟了:他原来也有张善辩的嘴,父亲天才的缺陷非但没被他消除掉,反而被成功地袭承下来。他还是被父亲的禀性暗中控制了,偌长时间的努力都白搭。这一发现使他沮丧而恼火。而蔡玲却对他独特的人生经验钦佩到了顶点,看来跟这个人谈恋爱是谈对了。

伊农无比遗憾地看着这把小号。宣传队若解散,他就没地方去吹它了。一不吹号,他就有种不可遏制的谈话欲望。每当父亲的遗传基因在他身上活跃起来,他就像发了什么瘾,到处想找人谈话、辩论、甚至吵架,这时他就赶紧吹号,让那股莫名其妙的激情得到发作。于是他甩开蔡玲,独自对着墙猛吹起来。

蔡玲赶紧捂住耳朵。

团支书王掖生跟谁都不提他挨揍的事。徐北方揍完他,俩人便订了同盟,对谁也不说这件事。他打他时,他一动不动,一下手都没还。若还手,他可太不经打了。瞧他那点肌肉,费很大劲才鼓起一小团。

他毁了一幅画,却给了他一个前途。这事在团支书看来够合算了。他替那混账收拾行李,催他趁早上路。工作组万一杀个回马枪,他的前途就完了。几天来,工作组不声不响,暗地却不断开会,显然要想出什么对策来。团支书知道他们不会轻易饶了徐北方,所以让他放明白点,早早滚蛋。他一走,事情就了结也说不定,许多事都是不明不白就不了了之的。再说,美术学院那边又来电报,他的限期越逼越近了。

而这家伙连半点理智都没有。打完了人,发完了歇斯底里,就够了吧?难道要坐在那里,为那张画默哀一辈子?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账,不折不扣的笨蛋,把时间拖延过去了,结果怎么样——现在蹲进了警卫连的小黑屋。尽管团支书做到了仁至义尽,但对他落到目前下场,他还是感到十分不安。

那几天,徐北方连日连夜地画那幅画,团支书以为他会再画出个精赤条条的女人来,可他什么也没画。真的是什么也没画,只蘸些颜色用心地在那里抹来抹去。好像他画着一种神秘的画,只有他自己能看清楚画的是什么,谁都没本事看见它。反正团支书这双凡胎肉眼是看不出他画的究竟是什么玩艺。他不让人走近他,谁要想凑过去,他就用一个极其厌烦的神色阻止你。吓得团支书一日三顿饭也和他隔得远远的。他就这样把时间给耽误了。疯头疯脑在那里毫无意义地瞎画,直到他画够,仔细而爱惜地把那幅画包起来,团支书也没发现什么奇迹发生。他要背着这幅画去大学报到,真不可思议。

团支书这一个月来一直在为那混账遗憾,他要早走几天,哪怕早走半天,也绝不会发生后来那件疯狂的事。那件事被保卫部门称为“案子”,被政工部门称为“严重政治事件”,总之,徐北方这小子这回做到头了,没得跑了,还上什么大学,弄不好就下大狱。

真可恨,他为什么非拖到那时候才走呢?那天,他帮他拎起行李,他自己拿着那幅包得严严实实的画。这个一贯不拘小节的人,突然礼貌周到起来,跟许多人握手告别,啰里啰嗦没个完。他跟陶小童告别当然合情合理,因为谁都知道他跟她己谈上恋爱了。可两个人没什么可说的,就在那儿我看你、你看我地卖呆,把宝贵时间又浪费一大段。最后他一定要去看看刘队长,他对他的感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各处找遍,没找见队长,他却执意要找,结果在办公室找到了他。

当时队长正在接电话,是那位年轻的副主任打来的。就是置他于死地的那个电话——

“什么?一个人都不准走?……”队长握着话筒,大惊失色地直瞪徐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