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2/7页)

小半拉儿不声不响地坐在父亲对面,思谋着自己的秘密计划。他决定干一件让所有人吃惊的事。他不把这计划告诉任何人,包括父亲,因为父亲近来已成了这副快不中用的样子。他没有伙伴来与他讨论这个计划。他从来没有伙伴,除了“颗勒”。他敢打赌,“颗勒”听得懂他的话。每次他把自己的心事对它谈的时候。它的耳朵就一下一下地动,虽然它的脸始终是一成不变,永远忠诚厚道的狗脸。他这个秘密计划或许是“颗勒”的死引起的,或说“颗勒”的死使他下了最后决心。

谁也不知道“颗勒”已死了。或许连“颗勒”曾在这院里存在过,许多人都忘了。提起“颗勒”,最重感情的人不过笑着说一句:那狗东西。

只有小半拉儿一个人知道“颗勒”死了。事情发生在几天前。有天晚上,院里一片嚎叫,他跑出来,见一群男兵和炊事班几个小子正围攻一只畜牲。那是只瘦极了、丑极了的狗。一个炊事兵投出绳套,狗被他套准了。

小半拉儿钻来钻去,挤不进人群。所有人都在欢呼:狗肉狗肉……

那狗是在猪圈里被发现的。小半拉儿想起,“颗勒”就常往猪圈跑。他想看清狗的毛色。但撞来撞去的人群中,他看到这狗几乎没什么毛了,胯骨和脊背几乎光着。他觉得狗回过头,用极熟的眼神瞅了他一下。

“是……‘颗勒’!”他惨叫着扑上去。

狗死死盯住他,衰弱得全身发抖。

人们推开他,说他讲胡话。这怎么可能是“颗勒”呢?“颗勒”那狗东西多壮?头多大个?毛有多厚实?“颗勒”那狗东西多横,这么折腾它,它早就跟你玩命了。再说“颗勒”实在是个漂亮的狗东西,哪像这狗,真让人恶心。

“是‘颗勒’!是的是的!”

“啊呀,这孩子真烦!去你的!”

狗用它那个种族所特有的忠实厚道的眼睛看着人们。所有的狗都是这种一模一样的眼睛,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吗?狗一声不吭,胸有成竹,因为它认为所有的人都认得它。它顺从地跟着走,乖顺地忍受虐待。就在小半拉儿终于接近它时,它已断了气。那根绳勒得太紧,它不明不白就死了。

“是它!肯定是‘颗勒’!”

人们把小半拉儿轰走了,他成心破坏大家的胃口。第二天,小半拉儿看见伙房后墙上贴了张狗皮。他忽然想到有最可靠的标记,能证实它是谁。他凑上去,仔细寻找,终于发现,在胸脯位置上,有根极模糊的黑线。他用手去摸那张皮,惊异地发现,它不是冷的,居然还有点温热。愿您安息,“颗勒”。宽恕人们吧,他们早先毕竟爱过你

小半拉儿是极善于宽恕人们的。有时他想,也许是人们宽恕了他。他是靠着他对人们的宽恕活下来。或者相反,是因为人们对他的宽恕,容忍了他的畸形,不计较他的奇怪模样,总之是对他宽宏大量,他才得以活下来,成长到今天。说到成长,他很惭愧,人们给了他时间,并耐心等待,而他就是一点都不肯成长。而人们还是继续忍受他,他这怪样子。因此他也不计较人们,宽恕他们。“颗勒”也一样,它也会宽恕人们。他了解“颗勒”。

他的决心下定了。小半拉儿跟着父亲一前一后走出馄饨铺。他用极友善的目光回敬一切对他形象诧异的人。

“你好了?!”蔡玲惊喜地嚷起来,“你不结巴了?!”

伊农猛一怔,发现自己露了馅。“别嚷!”他伸手把蔡玲的嘴捂住。

她用拳头急促而亲热地捶着他的脊梁,嘴被捂住,发出兴奋的呻吟。刚才他那一连串流畅的表白,证明他没有这方面的缺陷。蔡玲感到福从天降。

“你为什么要装假?……”等他松开她,她就迫不急待地问。

“我没有装假。”

“事实证明你一直在装假!”

“我要保护我自己。我爸爸死了,就因为他讲话讲得太好,他能像演说家那样滔滔不绝。他是个口腔科医生,但他高谈阔论起来像个演说家。所有怀念他的人都不是怀念他的医术,而是怀念他了不起的口才。你明白了吧,所以他死了。”

“他为什么要死呢?”

“这还不明白,谁能让这么个人活着——他把一切都讲得太透彻了。他的话越能使人开窍、越能让人明辨是非,人们就越不需要他。”

“他在文化大革命挨斗死的?”

“他哪有福气活到那时候?他那张很有天才的嘴决定他早早就得死。他演说得越精彩,死得就越早。就这么回事。”

“你这人怎么了?我都听糊涂了。”

“你越听得糊涂,就越证明我不具备父亲的遗传。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三言两语把问题讲透,那就证明我没有克服他的缺陷。假如我有他那种天才,就证明我也要像他那样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