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3/6页)

陶小童的班得到一面流动红旗,这是面红色的三角旗。她现在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在这面小旗子上。她得使它永远在她手里待下去。当她把这打算跟小女兵们谈的时候,她们一点也不理解。干吗要永远使它待在这里呢?它对谁都没有多大好处。而要死抓住它不放,就意味着必须吃更多的苦头。在她们看来,为这面毫不辉煌的小旗子,她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实实在在吃那么多苦,而这面小旗所给的奖励却挺空洞。反正她们比班长陶小童想得开:谁要拿走这面旗就拿走好了。

而陶小童发誓要保住这面旗。从此她带领一班人登上山头时,人们听不见她们的鼓动词,却能看到这面旗。

刘队长看见那个迎风飞扬的小红点,问旁边的人:“那是谁?”

“陶小童。”

“爬那么高干吗?”

“甭管她。”

“她们要累死的!”

“别去管她。”那人笑道,“她们只要那面小旗。”

刘队长想,陶小童太把这玩艺当真了。一面小红旗,不过是谁想出一种形式,有时能稍微鼓点劲,调动一点积极性什么的,可她太把它当真了。他亲眼看见,陶小童是变了许多,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早先那种多愁善感的色调不知什么时候褪尽,她变得坚强,执拗,有时,在她目光中,能发现一星点残酷的东西。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充满小情调,带着一双爱幻想的眼睛、怯生生的女孩子,而成了一个顽强的女战士。她的顽强在于把一切个人需要和个人欲念压缩到最低限度。那封电报现在还揣在刘队长军裝口袋里。他不知道电报中的“阿爷”是否像她自己讲的那样无足轻重,但他看出,在她拿起电报的一刹那,眼睛忽然散了神。之后他又看见她泪水盈眶,费了多大的劲才没让它落下来。他佩服她的克制能力;一个女孩子能这样控制自己是少见的,他不能不佩服。同时,就在那一刻,他发现了她那一星点残酷的东西。

刘队长困惑地看着高处那面小红旗。他在想那面小旗的价值。

为了保住这面小旗,陶小童必须想出一个最可靠的办法,让部下们站夜岗时不出洋相。每轮上她的班站夜岗,总会碰上演习指挥部的参谋来查岗。她们不是忘了口令,就是语无伦次地尖叫一气。有次两个小女兵站岗,竟被查岗的参谋从炊事辎重车里找出来,她们是因为害怕躲进去的,结果睡着了。这事让陶小童丢尽了脸。

陶小童胆子也不大,尤其证实了远处那些绿色的、飘来拂去的光团就是磷火,她也把站夜岗看成天大灾难。她腕子上戴着刘队长那块夜光表,每次等到忍耐完全失去弹性再看它。可每回看它,发现它只走了可怜的一格。由此她想到,一个人活一辈子是多么漫长的事。

她回去叫新兵换岗时,满屋子姑娘都在大说梦话。那个老摔跤的小女兵还在嘟嘟囔囔地背鼓动词。她白天往往声音嘶哑,那是因为夜里扯破了喉咙。奇怪的是,她们谁也吵不醒谁。这一阵她们是累坏了。陶小童觉得她们可真是捞着了锻炼的好机会。是她使这八个小女兵在当兵不到半年就成了众人瞩目的角色。她们白天一瘸一拐,夜里乱嚷一气,这都会使她们捞到好评。累得越惨,损耗身体越厉害,就越容易引人注目,博得赏识。她从不流露心疼她们的真实感情。那样她们就会识破:班长原来是个脆弱的人。她宁可她们一致认为班长铁石心肠。

“谁呀?踩死我了!哎哟……”一个姑娘迷迷糊糊地呻吟。小小的房间里打一溜地铺,陶小童也险些绊倒。

她连忙摸到那只手按摩着。不料她却越叫越响。她就越发起劲地按摩。

“别揉啦——是脚!……”那姑娘不耐烦道。她睡横过来了,手脚团在了一块。既而她又拉长呼吸睡过去了。陶小童真的心疼她们了,决定代她们站下全夜的岗。这样也保险些,不会再出让查岗的从辎重车里揪出人来——那种丢脸的事。

等她回到岗位上,发现又下起雨来。这种雨像张冷冰冰的粘膜裹住你,让你难受,腻歪。

她忽然感到身后有声音。猛掉过头,浑身汗毛顿时立起来了:一条白色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朝她接近。“站住!——口令!”

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隔肢窝里挤出来的。

“我,是我!”

她听不出这个“我”是谁,“哗啦”拉开枪栓:“口令!”这时,她已闪到屋后。

“口令!——我问你口令!”

“谁他妈还记住那个!你是谁?”对方也一闪不见了,声音是从一垛烂稻草后面传出来的。

“你是谁?”她问。

可那家伙躲在草垛后面死活不出来,过一会儿,大概蹲累了,刚探一下身,陶小童又大叫:“口令!口令!”站岗有规定,不回答口令者在离哨位五米便可开枪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