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3/6页)

那个年轻军人走过来,帮着乘务员对厕所里喊话。他对乘务员说:“别砸了,里面肯定用什么家伙抵着呢!”他一口普通话不标准,却相当悦耳。等车停在一个小站时,那军人间乘务员,需不需要他破窗进去,里面是个女人,他手到擒来。乘务员们一合计,认为窗玻璃或许比里面的人价值大点。

与此同时,几位旅客在围攻座位下的男孩。

“你妈不见了,还不快去找?”

“你们不打票,一会儿就把你们逮起来……”

“喂,小要饭儿……”

年轻军人这时走过来,对那些人说:“别围在这里,他是个小残废。”他在我旁边蹲下来,仔细打量那孩子。

“小家伙,你腿咋的了?不会走路?”

孩子似乎马上对他信赖了,点点头。

“害病害的?”

“嗯。从小俺害病害的。”孩子悄声悄气地回答。

“你跟你妈这是去哪儿啊?”

“回家。”

“你家在哪?”

“徐州再换车。”孩子是相当聪明的孩子哩,我想。

“俺妈听说四川有个人会治俺这病,就领我去了。钱都花光了。”孩子又说。

那边乘务员还在对付厕所的门,一面用各种可怕的后果恐吓里面的女人。军人站起身,对乘务员们说:“你们那样吓唬她全没用!你罚她一万块,她得有啊!我有法子让她出来。”说罢,他凑到门缝上喊:“喂,大嫂子,您那孩子要尿哩!您看咋办呐?”

门果然很快开了。乘务员感激地跟军人拍肩打背。

“好哇!原来以为你一个人混车,这里还藏个小的哩!一块儿补票!”

女人抱着孩子,垂下眼皮,一副要钱没有,要命有两条的从容劲。

“不补票,到下站把你交派出所!”

“交呗。”她说。

“你这叫扰乱社会治安!”

“乱呗。”

“关你班房!”

“关呗。”

小残废在母亲怀里十分不安。他懂事的眼睛意识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卑下,这意识太让他童稚的自尊受折磨啦。他对周围人表示驯服,为母亲的行为向他们致歉,一方面又难堪地把头往母亲怀里拱,想索性钻进母亲身体里去。

“走吧。你现在跟我们到列车办公室去。”

女人立刻站起身,一面凄楚地对孩子笑笑说:“不怕的,乖。”

围观的旅客马上闪开一条路,这对母子忽然有了点大义凛然的味道。“哎,我说!”那军人喊道:“还是商量商量嘛。”然后他把这对母子的遭遇转述一遍。

“啊呀!这种话我们听多了……”乘务员不耐烦地直摆手。

军人最后看一眼听天由命的母子俩,有点咬牙切齿地:“好!那我替她买票!”

一刹那间,车厢里好静好静。

我坐不住了。我也是个军人,在这一刻不挺身而出将来会后悔。

“你这钱够买一张成人票,那小孩呢?”乘务员说。

“那是个病孩子呀!”

“病孩子也是孩子。买四分之一票吧……”

“喏!这是孩子的票钱!”我出其不意地出现了。车厢里又变得好静好静。我知道,我的脸又红又亮,和他并肩而立,正被众多景仰的目光环绕着。我很幸福。

就在那一刹那,我已记不清是哪一刹那了,我忽然想起另一个军人来。我心里一阵惭愧,似乎淡忘了一个最不该淡忘的人。当我看着半旧的军装,合适地裹住他发达的胸肌时,忽然对他有了一种亲切感。我像个恢复了记忆的人,记起一段神秘往事,一段纯情故事——在我小得可笑的年龄,就傻乎乎爱慕过的那个军人……我现在待在白色硬壳里,一想到我在火车上那副含情脉脉的没出息样,简直就臊得没法活。大概我的目光太多情,年轻军人脸红了。他和我正站在两车相接的过道里。车厢里的人大都睡着了。“车厢里空气很差。”他说。

“对,特别差。”我不傻,知道他此刻心里有了点与我相同的东西。我越来越觉得他熟悉。他好看的嘴使我感到决不陌生。这样的嘴抿上能够凶狠,启开又可以和善。我心目中的男性,就该有这样一张嘴。

他越来越大胆地对我注视,这使我又激动又害怕。我想问问他是否去过苏州,是否在一个特殊场合遇见过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那是个招人喜爱的女孩,一根辫子老气横秋地盘在头上……但我却不由自主扯到莫名其妙的话题上去了,白白浪费一大段时间。

“你是出差吗?”我问。

“不,探家回部队。”

“你部队在哪儿?”

他略带卖弄地笑道:“这可是保密的。”但他不想对我打击太大,又补充道:“我呀,开坦克!就在长江边上。”

我又来劲了。我想问:长江边上的坦克手,你难道不觉得我面熟吗?我非问不可。不问,我有根肠子就像老抻不直。越觉得他像“他”,我胆子就越小。总有一个声音在我脑瓜里警告:你别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