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第2/6页)

这时董大个站起来,刘队长也跟着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不会的。”

“为什么?”

刘队长又说:“不会的不会的。”

在考虑是否将董大个老婆接来住一段的同时,刘队长忽然想起自己老婆来了。该叫老伴,那个最亲近又最遥远的女人;那个有张年轻的脸蛋和一头花白头发的妻子。最近这个从不诉苦,总是含蓄地微笑的女人也常在信中提到离婚二字。这是个讨厌的字眼。为了保全小半拉儿,他只得把大半拉儿送去插队了。这事使大半拉儿恨透了小半拉儿,也使妻子恨透了无能的丈夫。从此,她的每封信都津津有味地谈论离婚。她做出各种部署和设计,仿佛那是件挺美好的事。

接下去全都按她的意思办了。一点麻烦也没遇上,甚至比他们结婚还顺利。他没把这件事跟任何人透露,有时真想透露透露,让别人能替他分担一点烦恼,但他忍了。少了大半拉儿,他认为大可不必自家开伙。当人们在食堂见他爷儿俩面对面,就着一个菜盆,都感到看不下去。小半拉儿给人的印象总是需要理发、剪指甲和吃顿像样的饭。

刘队长一想到人们迟早识破这个计谋就不寒而栗。离婚后,妻子很快把大半拉儿从插队地点带到她所在的城市。两个孩子一分为二,各自都获得了独生子女权益。

虽然给小半拉儿持续注射激素,这孩子仍是一厘米也不肯长高,但他的头围却在增大,几乎赶上成年人了。他还学会成年人的步态,因此看上去格外像个小怪物。这步子只有高力学得像,他一学周围准有人要笑断气。作为代价,他永远摆脱不了这种步态。长久的毕肖的模仿,使他无可挽回地成了小半拉儿一件成功的赝品。他就迈着这种有损形象的古怪步子走进了那所名牌大学;走向他飞黄腾达的人生旅程。这是当时的高力不曾料到的。当时高力只醉心自己这方面的天才。一天,他正起劲地模仿,没提防刘队长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忽然一声锐尖的哨音,使人们止住哗笑。“太不像话了!”刚办完离婚手续的队长咆哮道:“是谁,在泔水桶里扔了半根油条?”

隐隐约约,众人似乎有一点明白:队长是在借题发挥。他从不承认小半拉儿是残废,他甚至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更甭说有人竟当众丑化他。往往越是有缺陷的孩子,越被父母溺爱。似乎生下这种孩子是父母的过错,失常的爱来自一种赎罪心理。

“怎么啦,高力,你连立正都没学会吗?”

高力赶忙收拢斜伸出去的那条腿。

“谁让你动的?!……”队长大吼。

“我没动。”高力低声道。

“在队伍里,你想怎样就怎样吗?”

“我这不是立正吗。”

“不要强词夺理!”

“我没强词夺理。”

“你说这句话本身就是强词夺理!”

让刘队长烦心的决不只离婚一件事。他的演出队几乎要拆散了。徐北方前些天拿了封“父病危”的电报来找他,甚至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上了火车。到了北京,他写封信来检讨,说在探望父亲同时“顺便”去参加了美术学院的招生考试。刘队长对着“顺便”二字发了半天呆。紧接着,他又接到通知,高力将调出宣传队,要到一所名牌大学去学“导弹”。就像当初懵里懵懂接收他来一样,如今也懵里懵懂放他走。这位公子为什么来、为什么走,队长都不知该上哪里、向谁问问。他的儿子大半拉儿倒是该上大学,上大学是他那个年纪最理所当然的事,而他恰恰没这方面的指望。他盯着高力的目光渐渐变得疲沓无力了。他知道高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的暴躁相比,这年轻人显得修养很好,有理有节、宽宏大量。

高力此刻的沉着使孙煤对他简直着了迷。前些天她说服高力跟她一同去省革委,替丢尽脸的彭沙沙伸张正义。他们闯进一个会议室,里面衣冠楚楚坐了一屋子人。忽然出现的这对漂亮男女使他们情绪大振。

孙煤碰碰高力:“我要说了。”

“先别说。”

“不行!我要说了!”

这时,满屋子正派面孔里突然冒出个更加正派的面孔。那面孔上挂着使所有正派人都逊色的正派微笑,说:“有什么话,请说。解放军同志。”

“我们来检举一个人!”

屋里的空气稍一颤动,立刻又恢复了四平八稳。他们被安排在两个椅子上坐定,这位置使他们处境顿时变得窘迫和被动。

“请说。”

“我们要检举……”

“哦,”那人打断孙煤,“请等一等,我们在开会。我们欢迎群众指出我们的错误。”

在外面走廊里,高力对孙煤说:“别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