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4/6页)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她开始打量整版黑板报,神情既严肃又满意,令他直想发笑。时间一长,谁也不来在意这黑板上写着什么,见她那个严肃劲儿,他不免有些可怜她。

她变成了一个忙碌的人。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去忙各种事情。她好像真从扫地这类事里发现了神圣的东西,或说这类事给了她多大乐趣。最令他不解的是,在他看来是完全无谓的忙碌中,她获得了一种奇异的精神风貌,看样子像脱了俗。

他觉得她倒不如初见面时那样熟悉了。是她长大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想不通。忽然他想掉头走开了。因为他意识到这样长时间站在一个姑娘身后,是无聊的表现。

而就在这时她说话了。

“你不冷吗?”

原来她早就察觉他站在这里。她转过脸朝他亲切地看一眼,他才感到不是无聊,而是寂寞。自从孙煤上了高力的挎斗摩托,他就体验到这种窝窝囊囊的寂寞。

陶小童清理着碎粉笔,一边哼着一支特别轻快的歌。他忽然觉得她也寂寞。

过了一会儿,她不唱了,歪头瞧着黑板上角那个铁丝窝的玩艺。“特别像,你说呢?”他笑嘻嘻地说。

她说:“给我吧?”便上前去想把它摘下来。她踮着脚,可仍够不着。他不假思索地把她往上一抱。她双脚离了地面,蓦地拧过脸,那样子像受了极度惊吓。他感到事情严重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抱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你真轻!简直像个孩子……”他故意满不在乎地笑道。

她却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完全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少女初次被男性抱住,并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却并不振奋,除了紧张、害怕,还有那么点不舒服。

这时他和她已走在一条宁静的林荫道上。远处有鞭炮声,衬得这地方更静。是谁先提出散步的?这不重要。反正他们已经来了。他好像在一刹那间看穿了什么他妈的爱情。

“喂,你长大了。”他对陶小童说。

她转过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笑嘻嘻说:“你废话。”

他又说:“我好像急不可待地盼你大起来,又好像特别怕你长大。”

她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东拉西扯地谈起“颗勒”搞的那些鬼把戏。那狗东西干的事差点把人冤死。俩人都笑起来,笑得很响亮,但都有些异样。

过一会儿徐北方说:“以后你有了男朋友,就带他到这里来!这地方不错。”

“是不错。”

“过去我和孙煤来过。”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我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她单纯可爱的脸上出现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你还知道什么?”

她犹豫一会,说:“我知道你每天夜里都在画画。”

他紧接着问:“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夜里画画吗?”

她不说话。她单调的表情可以说是过分专注也可以理解为漫不经心。他想起许多医生也有这种单调表情,它能鼓励病人喋喋不休地诉苦,让你说出一切不舒服,甚至把那些不可告人的隐衷也爽快地诉说出来。

他说:“我告诉你,我画了一幅了不起的画!这就是我在夜里画画的原因。”他略一停顿,考虑把一切坦白后会不会吓着她。不知怎么,对着这样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他感到自己浑身脏得难受。

她却突然用很大的嗓音说:“你猜我在想什么?”没等他回答就说:“我想你干吗到部队来?你为什么要参军呢?”

“不知道。”他认真想了一下说,“我想画画。在那个又小又破的工厂里,对着一台机床没完没了地重复自己,我烦了。”

“可你现在也烦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干吗总要烦呢?”

“我要画画。”他喘了一口粗气又说,“我要画画!”

“你画呀。”

“没有地方画!没人让我舒舒服服地画画!我一画画就不得清静!”他张牙舞爪,委屈冲天。

“呀,你牢骚大得吓人。”

“我不画画就会死!这儿(他指手),这儿(他指脑袋)统统都会死掉!干吗要每天扫十五遍地?干吗每天晚上都要假模假式地交换思想?干吗不能用画画代替一切?”

“你这人真怪。”她仍然笑眯眯的,“部队嘛。”

从这张和平的笑脸上,他忽然看到某种具有共性的东西,或叫忠诚,或叫蒙昧。虽然那感觉一闪即逝,他情绪却一下低落了。

“没人理解我——他妈的,没人!”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呀。”

“你不理解!”他粗暴地说。他还想说:你在变,但他忍住了。谁不在变呢?孙煤变得像个贵夫人,坐着那公子的摩托到处兜风。眼前这个小不点儿姑娘,当她在一群大兵里简直小得让人心疼,可她也变了,变得有点煞有介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