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3/5页)

一块拇指大的馍,带着清清楚楚的轨迹落进胃里。失业多时的胃顿时被唤起责任感,过分殷勤地工作起来,表示它对付那样小的食物,实在太轻易了。它搅动得人们心慌意乱,甚至比什么也不吃更饿。似乎刚才的饿是抽象的,这一来变具体了。大家苦恼地面面相觑,仿佛在探询有什么法子可以平息胃的闹腾。

女兵们翻着各自的挎包,有的翻出一两颗糖果,有人抖出十来粒瓜子。男同胞们大度地表示,决不参与她们“过家家”。在大家搜刮家底时,惟有蔡玲死抱着挎包不放。那里面有一只硕大的苹果——那是专门生长在高寒地区的苹果,肉质紧,水分少。当时那个农场端出它来招待时,没人瞧得上这种酷似红薯的东西。蔡玲有远见,藏了一只下来,那一只约有四五两沉。现在她成了财主。一想起它那粮食般的果肉,众人馋得受不住了——它彼时彼地的缺点,到此时此地全成了优点。但无论谁,怎样诱导,蔡玲都毫不动心,把挎包抱得笃定。班长孙煤想,得跟她挑明了说,山里姑娘脑子不拐弯。

“喂!蔡玲,你挎包里怎么凸那么大个包哇?!”

“啊?……”她看看班长,又看看挎包,似乎也感到这色凸得奇怪。

“是什么呀,里面?”

大家满怀希望地看孙煤逼近目标。

“啊……”她用手在挎包外面摸,摸得打心眼里舒服。

“是苹果吧?”女班长大眼紧盯她,叫她无法逃遁。

“是苹果。”她根本不回避,诚实得令人感动。

孙煤又盯她一会儿。“噢……”女班长泄了气。仿佛说:原来是个苹果呀。

大家反倒跟着孙煤窘迫起来。蔡玲坦然地抱着挎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苹果?!谁有?!”徐北方假装从瞌睡中惊醒,用贪婪而激动的嗓音问。

“我呀。”蔡玲温和地告诉他。

“咳!这会儿有苹果,还等什么?吃掉算了!”他嗓子眼里简直快伸出手来抢了。

“我不想吃。”

“你为什么不想吃?!”

蔡玲咯咯地乐了,乐他竟提出这样无理的问题。

“那你拿出来,给想吃的人吃!我就想吃!”

她又乐了,乐他竞有这样无赖的打算。

“这样好不好——现在算借,回成都还你十斤苹果!”

她乐得更邪乎,乐他竟有这样不屈不挠的劲头。

“你借不借?”

她闷了一会儿,忽然说:“哪个要你还!”

“徐某人说到做到——诸位别急,苹果由我来分!”

大家想,到底这小子有能耐。

“我不借。”

“啊?!”他像被敲了一闷棍。

“我从来不向人家借东西。”她很自负地说。

人们一想,也是。

徐北方突然冒出火气,纯粹是恼羞成怒:“你这人也太不像话了!葛朗台!阿巴贡!抠门儿!”

“咋个嘛,是抠嘛。我又没抠人家的。”蔡玲不恼,慢吞吞说道。她对自己的吝啬抱如此磊落的态度,使徐北方那一系列带揭露性的词,全无意义。

忽然,很远很远,响起马达声。

司机班长从引擎盖下伸出头听着:“有车!这下好了!”十分钟之后,一辆军车慢慢开上来。他赶紧准备好一条钢缆。

司机班长将车拦下,从驾驶室钻出了年轻的汽车兵。商量一会儿,对方连说不行。班长的计划是十分冒险的;在这样的夜晚,行这种冰雪之路,沿途有数不清的急弯、死弯,即便单车行驶都是玩命,别提再用绳子拖上另一辆瘫痪车。年轻的汽车兵拒绝合作。

大家眼巴巴看着车开走了。司机班长团起一个大雪团,狠狠砸在那车屁股上。

山谷又重归寂静。有人哼唧,说脚好像不在了,有人的口罩冻成一块铁板。刘队长动员大家下来围着汽车跑步,但他自己刚跑两步就不行了,高山缺氧差点让他背过气去。团支书不断背诵:“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有点悲壮意味,但老要被徐北方打断。徐北方一听他背诵就莫名其妙地呻吟一声:“哎——哟!”

司机班长不知怎么一鼓捣,车居然”轰”一声响了,大家刚一欢呼,它却“嗤”地一声又“昏”过去。

“都下来推!”班长喊。

人们纷纷将信将疑地把肩抵到车的各个部位。团支书突然哼起家乡的号子,大家都跟着他哼,奇怪的是,这会儿没人计较他是否走调。徐北方把整个后背挤在轮子上,两脚快速蹬地,看上去又蠢又卖力。团支书的力量却用得很实惠,车似乎因他发力而挪动。

“要是……他妈的这样把车推到兵站,我干脆现在死掉算了!”徐北方挣扎着说。

孙煤挤在他身边:“你少说落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