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3/4页)

白钢所说的不远其实是一场长征。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一个旧街区,走进了一家地下室旅社。白钢先在一个门上敲了敲,再为董丹开了门。走进房里,头顶上只有一盏灰白的小灯,把空间照得像停尸房。一间屋六张床,只有两张铺有被褥。房间有一股脏衣服和几天不洗澡的人体气味。床上那两个人爬了起来。

“这位是记者。”白钢对他们说。接着为董丹介绍两位老人,分别是白大叔与刘大叔。

董丹趋向前忙说,他只是个自由撰稿的记者。他注意到这两位老人跟他大爷差不多岁数。

“自由撰稿是啥意思呢?”

白钢向俩老头儿解释,“就是他写文章不挣单位的钱,也没有个让他写啥他得写啥的领导。”

说得好,一语道破。董丹喜欢白钢给予“自由撰稿人”的定义。

两位老人互望了一眼,上前一步,猛古丁地就在董丹面前跪了下来。

“快别这样!”董丹慌了,手忙脚乱地把他们往起拉。“起来起来,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当年他的父母也因为没钱,带着他高烧不退的弟弟,在医院里做过同样的动作。“起来咱慢慢说……”怎么也劝不动,董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只要能不让他想起他父母下跪的模样,他宁愿花钱。

可他们不要他的钱。他们打算一直跪在那儿,直到董丹答应为他们写篇文章申冤。他的父母也曾经这样,在到处吐满了痰的地上长跪,直到院方终于让步先抢救垂危的弟弟。

“我答应,我答应!”董丹边说边将其中一位大爷拉扯起来。他恨自己怎么这么心软,随便就让一个叫白钢的陌生人把他拖到这儿来,让他陷入这种困境。他如果再不小心,天天都会被拖进这样的人生惨剧里。不知有多少次,他经过地铁的地下走廊,或者过街天桥,看见缺腿断胳臂的乞丐,他都把自己皮夹里的钱掏出来,就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儿。

“您得答应在大报纸上把它登出来。”白大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不让董丹扶着他的腋下拉他站起来。他儿子因为给县领导写了封信,告发村里头头儿怎么贪污捐助款项,结果差点儿被那两个头头儿打死。那些全中国人捐来的款项不是被他们拿去吃喝,就是盖了新房,新式茅房能坐着拉屎,新式澡堂能躺着洗澡。

“总共三个人挨了他们的毒打,其中一个在送医途中就咽气了。”白钢解释,“这事就发生在调研组来村子之前,村里头头抓了一些人,用的全是什么逃税、超生之类的假罪名,然后再用酒席和色情按摩贿赂调研组。”

“我儿子……”老人抽搐着,“现在人瘫了,两个孩子年纪都还小……”

“离咱村最近的医院也有一百公里远。要不是他们在路上硬拦了一部军用吉普车,白大伯的儿子命也丢在路上了。”白钢道。

董丹的弟弟也是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就咽气了。医生只给了他缓解症状的药,就打发了他们。眼前这位白大叔擤了把鼻涕,往鞋底上一抹。董丹眼里汪起泪水。打他十八岁那年离家当兵之后,他还没这么无望过。正是这种无望让他当年离开了家。他今天早上和小梅一块出门时,本以为这天会过得很开心,可现在他整个心情全毁了。

白大叔与白钢继续跟董丹描述那场噩梦般的事件,刘大叔则在一旁架起桌子——拿了块木板摆在一张空床上,铺上报纸当作桌布,摆出他从隔壁小餐馆买来的几样小菜。从地铁附近的杂货店买的两瓶白干。一道菜是猪脚,其他全都是猪下水,红烧猪脑颤颤悠悠地被端上来,上面浮着一层辣椒红油。董丹数了数,总共八样菜,即使都是廉价粗食,也算得上是一顿宴席了。大家热烈地敬酒,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满头大汗,说话开始大舌头。话题一直围绕着相同的事情打转:村子里有人进城找律师,打算要告这几个村里的头头儿。三个月过去,没一点结果,直到有一天,每家都收到了一份新的摊派费,比平时多了五块。多出来的五块钱是村里头头儿请辩护律师的费用。他们说他们是人民政府选来服务人民的,现在他们成了被告,人民当然得负担他们的法律费用。这像话吗?他们问董丹。嗯,不像话,董丹应道。这已经是他第三遍回答同样的问题了。

白钢举起杯子:“为还我公道!”

接着一阵咂嘴声,人人都皱着脸,将那六十五度白干一饮而尽。感觉那酒精像一条嘶嘶燃烧的导火线一路通进身体,那灼辣的感觉还真痛快。

“我儿子跟我说,”白大叔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一定要还我们个公道!你可别让他失望!”他对董丹说。

董丹点了点头。正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摸香烟时,刘大叔在一旁已经帮他点起了一根。是进口的牌子。看来他们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