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2/5页)

小保姆直说:“活畜牲!”又直问李子是“观”了还是“被观”了。

“我有那么猪啊?!”李子说:“淮海带我去过一回,去的时候已晚了,他拽我到人圈里,乍看到床上明晃晃两个身子,吓得眼都黑了,半天没搞清那是什么!……”

都是些什么男人女人?”

“女人哪来的都有,男人都是淮海这种高干崽子。一说这个的爹是谁,那个的岳丈是谁,我就像听高级领导人名单一样。电视上报纸上都是这些人的老子丈人接见外宾,走红地毯,个个都那么周正,你哪里想得到他们的儿子姑爷们在一块就做这些事?恐怕哪家都一样,都有几个像淮海这样的茅坑,都要捂着盖着。我哪里告得赢?有人掏程家的茅坑,程家也会掏回去;怕被人掏就不掏别人。”

李子微微晃颈子,浪浪地笑着。她的十根白净的、肉团团的手指上戴着各种假宝石。她将它们略一伸展,眯眼把它们一打量,马上又缩回它们去。似乎她没想到它们会是这副样子:这么艳丽青春却不尊贵。

她意识到霜降在看她的手,她马上看回去,眼睛有点恼。有人打哈欠,李子顺势说:睡喽睡喽,明一早要回人间喽。

霜降这时拿出一条丝巾,给李子,说处得都跟姐妹一样,留个念头想头吧。其他人懊恼遗憾:怎么就霜降一人想到了。

李子接过丝巾正反看看,说这么贵的东西啊霜降,你现在是不一样啊!……她笑,笑出一种腔来。霜降从头上拆下辫子,发现李子要说的远不止那两句。

“你是半个程家少奶奶呀霜降!今晚真不容易,也从程四星那儿抽出身跟咱们姐妹姐妹!……”李子想找呼应,扭头四下笑道:“对吧?”人都跟她一样笑得琐,却不应她。

霜降想,真较上,李子一副唇舌不见得利过她,她霜降也是田埂上麦场上学过野的。但她打算能让李子多少就多少,不去傻吵,吵会把俩人体面都伤完。李子横竖早没了体面,颜面也极老;她已和颜悦色承认自己不干净,与人勾搭做人娇妇,她已把全部要害露给你。她反而没要害了。没要害的人才笑得出这种刀枪不入的笑。

再过些年,霜降也会笑出这种笑。多年前的李子也是碰碰就羞,为自己最大胆的虚构和最傻的念头幸福和痛苦过的,也等过灰姑娘式的奇迹发生。她不及霜降美和聪明。这反而使她早早觉醒,让自己放明白了。于是她学会了另一种愉快,一种基于自暴自弃的愉快。霜降对着李子的笑脸怕似的闪了几闪眼皮。

“好了,不逗你啦,”李子宽宽嗓音,“好好读你那些复习课本,说不定真考上什么学校,跟四星重新摆摆位置呢!四星有钱,供得起个女学生——管他疤不疤,只要有“欧米嘎!”她笑得很响,像把一切不顺心都发出来了。

小女佣们也跟着笑,笑得那么狠,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在笑什么;每个人都有深隐的一块痴心值得她去狠狠地笑。霜降明白她有一天也会和她们一块笑,望着自己宝贝过的一个梦想,像成年后笑自己儿时宝贝过的一件玩具:

它多没价值啊,却曾经让我秘密地快乐过。

她们认为霜降的梦想是四星。她们笑霜降给两个孩子读故事书时的认真,以及她与两个孩子之间那份似似乎乎的感情。有回霜降哭,小保姆们问怎么了,她说都都跟淮海的孩子打架,拉架时她竟挨了都都一脚。

“拽他到大人看不见的地方,你踢他十脚!他告状也不怕,没人看见你可以赖干净!”他们蹿掇霜降。

霜降吓着一样连说那怎么行,她忍不下心的。

“你待他好,指望他有天叫你妈呀?姓程的一代比一代坏,他们长大,肯定比他们的爹更祸国殃民,那时你想打也打不着了!”

正说着,都都走过来,怯生生挨着霜降坐下,替霜降拍拍被他踢脏的裤腿。小保姆们跟见鬼一样一哄而散:霜降知道她们背地会说她什么:霜降在孩子身上下那么大功夫,程四星也不会领情。不是传那俩孩子不是程四星的吗?他好不容易获得跟他孩子天天见面的自由,也没见他和孩子亲热过一会儿,你霜降不是瞎使劲吗?

出院后的四星像是经历过死——既然死能了结所有恩怨,现在再看他上辈子的人和事.常会那样哑然一笑。看着他的孩子;管他们是不是他的,他也这样自己跟自己无声地笑。听人们向他咒骂六嫂;听人们在饭厅里拌嘴嚼舌。或背地发父亲牢骚,他统统给予这种笑,像是所有的痛苦不幸烦恼就只值得这一笑。他甚至连笑都懒得笑,主动提出回禁闭室用晚餐。霜降每晚给他送饭,搁下饭寻各种托辞尽早离开,他也这样哑然一笑。他这祥笑,霜降反而不急于走了,似乎某种好奇心使她越来越长地陪他,想看透他究竟为什么这样笑。他这样笑是不妙的,她意识到。他像是从自己不成功的自尽中获得一个新的生活目的,他满心在筹划去实现它,因而对周围人无目的或目的太旧的生活只能报以这样的一笑。霜降想弄清的,正是这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