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5/12页)

“……四星已经连续失眠三十六天,他请求给他注射冬眠灵!这几天他天天在靠冬眠灵入眠。你知道什么是冬眠灵吗?那是癌症晚期病人无法忍受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痛苦,不得入用的镇静剂。……因为我也用过,所以我知道它。我一直想死,你是清楚的。你当然没有明讲、但我明白,你对我死活无所谓,只要死得不引出闲话。你惩罚了我一辈子,不过我希望你只拿我这个人来惩罚我,不要拿我的孩子来惩罚我。四星会被你折磨死的,假如他长期靠冬眠灵来维持睡眠……对,这就是我说的——杀他的是你而不是冬眠灵,因为是你把他活活关进了坟窑,对,那就是坟窑。你断绝他与活人的一切往来,那就是坟窑。四星现在只剩个人架子,头发也秃了。你自己一头.头发还那么稠,去看看你儿子什么样吧!

霜降进院子这么久,头次听到孩儿妈讲话。她字正腔圆,声音里有种动人的韵律,并显出她的近乎完美的教养。若不是亲眼见亲耳听,谁会把这么美的声音归究到那么个邋遢女人身上去呢!孩儿妈所穿的每件衬衫都是皱的,每条裤子都不合体,每双鞋都被踩没了后跟。在人们印象中,她永远是那个毫无发式的发式;从未见她抽过烟,但她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却有两片焦黄的指甲。

“现在我才明白,”孩儿妈抑扬顿挫地说:“一个人生成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性格,对谁他都会杀人不眨眼。”

孩儿妈从哪里来?一定不是穿草鞋从泥巴屋里走出来的,霜降想。孩儿妈的父母是医生,在西洋国家学的医术,又回到中国来开诊所。在医生家庭特有的悄声细语和洁净中,孩儿妈被生出和养大——人们是这样传说的。孩儿妈是从学生的平底皮鞋中拔出了她苍白的脚,穿上了草鞋。和许多支持抗日的学生一块,她朝圣一样到了延安,那里有所大学叫“抗大”。她没有做成“抗大”学生,十七岁时,做了程军长的第三房妻子。人们传,程司令的第二个妻子离开程司令时对孩儿妈说:“我受过了,轮着你也受受。”

在晚饭桌上,孩儿妈与程司令依然和全家太太平平坐着。霜降留心地,甚至担忧她旁观这对老夫妻,什么异常也没有。半小时前那场对话没留任何痕迹在他们举止神态中。她仅仅发现,当将军夹起一颗被煎成深褚色、肥硕闪光的蚕蛹时,孩儿妈停了筷子,停了咀嚼,阻乎也停了呼吸,等着蚕蛹在他坚实的齿间破裂的轻微声响。这一声响使孩儿妈既战栗了一下亦松下一口气。以后的日子里,霜降发觉将军每顿饭必吃蚕蛹,他的牙齿每破碎一颗蚕蛹,都会引起孩儿妈的战栗。

程家吃晚饭的时间,小保姆们像过节或放假。这时她们可以用电话,可以在卫生间里聊天,一面开着淋浴。夏天卫生间是避暑圣地。霜降进去时,几个姑娘惊叫起来,随后是笑。笑得大有内容。

“你们在疯什么?”霜降问。

她们笑得一时空不出嘴来说话。这群农村女孩都长得不难看,除了没站相、坐相、走相、吃相、身材匀称些的那个姓李,都喊她“李子”,跟她女主人学着不仅涂红手指甲,也涂红脚趾甲。她女主人是五嫂,淮海老婆。

“不跟她讲!”李子说:“她才来,讲了把她吓着!”李子是院里资历最老的小女佣,自视保姆头目。她跟淮海有“亲一口、亲一口”的关系,这点她落落大方地认账。

一个姑娘忍不住:“李子她……”虽然李子威胁要踢死她,她仍是又嘻哈又比画:“李子刚才还学,……学给我们看,……淮海在床上怎么……唉哟妈吔!”

霜降戳一下李子的肋:“编的吧?”

“编?雷轰死我!”李子泼劲出来了“这个院子的故事你脑子想破都编不出来!下午我去找淮海,报一个星期的菜账。我一敲门,他就喊一进来!推开看见床仁不只淮海一个人,还有个女的,生脸,俩人都没穿衣裳。我吓得直讲对不起,要跑,淮海说:‘这乡下妞,老子不臊你臊什么?’他俩真是一点都不臊,在我脸前头跟鹤子翻身、鲤鱼打挺一样!……”姑娘们笑着在她身上捶,一边叫:

“怎么不学了?学呀学呀!”

“淮海叫我报了菜账,又叫我到五牛斗柜上自己去拿钱。

我刚出门,正碰上五嫂下楼。她多咱上班多咱下班全随她自己高兴,说回来下午两点就下班了,我想这回要死了。

她刚跟准海结婚那时候,防淮海防得贼一样:常常在床上撒点烟灰,要么搁几根头发,一般淮海午睡都在沙发上,就是往床上躺也躺不到里面半拉去。她哪次回来,那些头发烟灰都没了,她就哭闹要寻死。这回还得了,让她活逮了!她走到门口,不急着掏钥匙,把门窗打量几眼,转脸问我:‘里头是准?’我吓得讲不出话来。她敲敲门,我拔腿就跑,生怕跑晚了她连我一块宰。我刚到楼梯口,听见淮海在里面拿一模一样的嗓门喊:‘进来!’五嫂进去了,我听了一会,什么事都没出!不是有鬼了吗?我赶紧到楼下收了晒干的衣裳,装样给他们送衣裳去。敲门,还是淮海答应:‘进来!’进去一看,人家三个人好好的在吃西瓜,那女人又年轻又漂亮,看着她不像个娥子,身上只裹了条毛巾毯!你说这故事能不能叫人懵?死不要脸的淮海活活一个花贼,到处搞些漂亮丫头回来,就凭他在电视剧组当个混吃混喝的副导演。导什么演?‘捣眼’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