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3/12页)

“你—半点也不像,起码不像我那个时候的乡村小女子。”程司令目光定在了霜降身上。

“我在镇上住了好儿年,我父亲在镇上当过消防队长。

我们那个镇大,像个县。后来不是改革了嘛?有田种比挣工资好,我父亲带我们全家回了乡下。我还是两头跑着,在镇上读了高中。怎么啦,首长,乡下姑娘就不兴穿牛仔裤呀?”她想撒撒娇试试。程司令却仍盯着她看。“您没事我走啦?我今晚答应带四个小孩出去玩。”去哪儿?北京饭店?这时它倒成了她的借门。

“别忙走。”老将军似乎猛地收回神志。“从那个柜子里取几张纸,”他说,“铺到桌上。”他手动动。

霜降一一照办了。她留意到老将军今天是一身便服:

牙白色、带有同色小细格子的纺绸裤褂,质料高档,只是洗后未熨,前襟比后襟短了一截,并且被折叠的痕迹非常惹眼。这类质料的衣服似乎不该被折叠,更不该按西式服装折叠:那宽大裤腿土现出制服裤般两条笔直裤线,看去不顺眼,不伦不类。将军的发式也特别,耳以下被剃得极干净,剩下的白发被仔细吹过,仔细分成“三七开”,像是壮劳力的光头与过时的摩登分头的生硬组合。“把纸铺平,拿‘镇纸’镇上它。然后研墨三七二十一下。好。”

霜降完成一个动作,将军才颁布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个意图简直是妄想。与他处长了霜降渐渐明白:他尽可能推迟你理解他根本意图是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绝,截断你的连续性独立思考,支离你的思维逻辑,从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图时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在你理解他的意图而想逆反这意图时,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图。“好,现在选那中号羊毫。”

霜降感到自己乖得像木偶。

“蘸上墨。”这时程司令走到她背后。“写吧。”

霜降侧过脸,见将军目光十分柔和。“让我写?”她以笔尾端点着自己鼻子。

“小女子!”将军捏捏她肩:“写个字就这么大惊小怪?

写!你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霜降飞快书下自己名字,为使那只捏在她肩膀上的手省些力。“不错!这字相当不错!”他把她肩撑得更紧了。她扔下笔,嬉闹地跳到一边。

她看见老将军那只空了的手仍鼓满力。那手瞬间的静止使她想到它什么都揉得碎、毁得掉。

“你这字是没一点功夫,不过,字胎子好。字不过百天功夫。怎么样,我收你做徒弟吧?”程司令在霜降写下的名字四周写了,大片“霜降”。把她自己那个“霜降”

圈死在里面。他写,霜降往门口移,嘴说您要没事我走啦?一定谁传错话,害得您字也没写安生。她看看门又看看老将军。他仍在挥云舞凤地运笔。还有三步,她就能从此地逃掉。

突然地,将军笔一掷:“站住!什么名堂?”

这声吼让霜降几乎感觉自己中了弹。刚才还在将她有头有面款待的将军刹那间不在了,出来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凶又老,双颊显得臃坠,鼻孔那么大而黑。不久霜降将发现他的喜和怒并不是他情绪的两极,而是紧邻着,似乎仅隔一层透薄的纸,一触即破。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请自来,想走就走?”程司令说着便昂首阔步地踏到他方才写的巨大的字上,踱了一个来回,不时投给霜降一两瞥狠的、甚至嫌恶的目光。

霜降反省不出自己怎样惹了他,惹出他那么大一股怒气。

将军发起脾气来也是大手笔:在很大的屋踱,屋被他越踱越小,小的不够他踱了。他的步子像在三军仪仗队前面走,像在众志成城的百万大军前头走。

最后他大踏步朝她走来,势头仿佛连她也一块踏过去。他的脚步刹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热呼呼的呼吸,它带着老人腑脏里沉淀淤积物质的气味,一种丰富而混沌的气味。它新新陈陈,混有多年前红米南瓜、草根树皮、蝗虫土蝉大蚂蚁的气味,还混有不久前国宴的气味以及当天午餐中油煎蚕蛹的气味。嗅着它,霜降带着敬意和恐怖地想:他腔内是一个时代,一片江山,一部历史。那部历史教育她:没有他,以及他这样的老人,就没有她,没有新中国。

他的手再次落到她肩上,她不再动。她强迫自己去平息身心内那股强烈的异感和不适。

“你得学书法,必须学。每天起码到我这里练习一小时。我决定教你了。”他把“决定”二字嚼得重重的,像他在餐桌上嚼一颗硕大皮坚的蚕蛹。她不知这个“决定”

是厚待还是虐待,反正其他小保姆没一个被他“决定”

的。她这下明白了,四星也好,大江也好,做事说话中带的那股“决定”意味,都是从这儿来的。他“决定”他他们,他们去“决定”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