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6/8页)

他没看见门外的霜降,屋里太亮,他仍是赤背赤足,仅穿一条雪白的运动短裤,从他们头次相见后,霜降再没见过他。你休想在饭厅或其他什么地方见他,他管他的兄姐们叫“那帮人”,或者“虫们”。什么虫你自己去想:寄生虫、蛀虫、蛆虫。他与这个家庭似乎从未混到一起过。

与东旗相似的是,他尽管对这个家抱轻蔑、愚弄、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他也决不放过任何机会倾榨它。所有程姓儿女都在这点上一条心:机会抓一个是一个;老爷子眼一闭脚一蹬,机会就过期作废:

“妈的,你俩吵得我什么都听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

男孩之一说:“外公让我们在这里……”

男孩之二说:“我们不是在玩,我们在做功课!”

“我他妈的不是在做功课?!……”他指指静止住的电视屏幕。两男孩又解释什么,他嚷:“大声点嘟哝,我听不见……

“就是嘛,我们不是吵,我们非得这么大声才听得见!

这屋子吵嘛!……”男孩说。

大江这才悟出道理。七八只冰箱沿墙站着,一同嘈咂嗡嗡,一同排热,使客厅不仅吵闹而且烘人地热。“妈的,省钱省钱,永远忘不了祖宗八辈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并用一只手捂住朝电冰箱的耳朵。两男孩抗议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不理。

霜降想,他根本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只在上厕所时用功”。

霜降还想,到了晚上,他唇上唇下的胡子冒了茬,添了点壮年气,更俊了。他长得其实极像父亲,但许多部位被淡化了。因此父亲成了儿子的漫画。

霜降甚至想,做个女人,被这样一双手臂拥入怀中时,该是不无美妙的。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什么结局都没有。这双臂之所以到目前还空着,大约所有被它们拥进的都是没结局的一瞬。最后谁会在这双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来?这样想多么好玩又多么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么好的院子,要没这些音乐、吵骂、专属于夜间的欢笑。六棱形的花坛里开满鸦片花,太阳下看,艳得人眼都招架不住。花坛两侧都是樱桃树。樱桃被摘过两茬了,家里却没人尝过,包括院里的孙儿孙女。老将军年年都把樱桃送到一所幼儿园,那所幼儿园在五十年代为抗美援朝的烈士子女开办的,只接受烈士后代。渐渐地,太平年代不再能够搜集到足够的“英雄孤儿”,幼儿园就成了普通的营业机构。似乎程司令不知道这个变迁,照旧每年亲自采下樱桃送给不管是谁的后代;照旧以满腔痛惜满腔怜爱的笑容与这些父母都健在的孩子们照相,再由报纸或杂志将相片刊出,题名为“将军与孩子”。有次淮海的孩子哭闹着要吃樱桃,淮海妻一再求她公公,说情愿花钱买几粒著了名的“将军樱桃”。老将军给她上了十分庄严的一课:“它们是什么,你知道吗?”

儿媳说它们是樱桃,准确点讲,它们被你做“将军樱桃”。

“不对,完全错了。它们不是樱桃。它们是一种伟大的意义。是革命传统的伟大继承。”儿媳后来对人说,不知她不懂这些话,还是这些话根本不通,没文理。“所有吃过这樱桃的孩子,”将军继续:“统统会记住,他们没有被社会忘掉;他们被全社会的人爱、关怀。虽然他们不幸失去了父亲或母亲,但他们能得到比父母更多的爱。你懂了吗?”

儿媳慌忙点头。不懂也要点头;先点了头慢慢再去懂。这院的人必须这样才过得下去日子。淮海听了妻子的“不懂”后,半夜架梯子,让孩子爬上去坐在树柳上,尽肚子吃。事后他对院里人们说:“要是没这些樱桃,父母双全的孩子不会被社会忘掉;程司令倒是真要被忘掉了。

一个曾经被牢记的人,被人忘记是挺惨的一件事,东旗总结说。晚饭桌上,东旗常常就事论事说点什么;她披衣跟鞋,似乎每天都在提拣一种新教义,做了圣人哲人似的。有回晚餐后人聊到大江;大江的野心勃勃前程远大潜水手表双红摩托,以及摩托后座上朝新夕异的女朋友。东旗横来一杠:心高能高,最后要看命高不高;要想以心高能高去将命也拔高,那是自累;穿草鞋的命,一代两代能拔高多少?霜降当时在场,不懂她说什么。没人懂,人越不懂东旗便越深奥。

霜降穿过花坛,想回屋去睡,身后有点响动。她走快了些,她不想在这里遇上大江。一个嗓音在她身后说:

“站住。”

是四星。不远处一棵烟头的光亮急促明暗着。几天前程司令在院子里发现了几只摔碎的刻花玻璃杯,骂街骂得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日死个奶奶,我看你还有什么往下摔!”人们被吵醒,马上明白他在骂谁。他只要不指名道姓,准是骂四星。若见讲水桶里有成整的包子、饺子、馅饼,他立刻会骂:“日死个娘,你不吃,你就扎上脖子给老子省点!”都明白给四星送去的饭被原样端回来了,又被倒了。“你摔——有种你把你那电视机、录音机都摔碎它!……”